作者:高建群
|类型:欧洲·魔法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5114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看见了远处那棵胡杨的顶尖。那时候边界上还没有设立标志。岂止那个时分,就是现在,这里的界桩还没有栽起,人们是依靠地形地物来确定边界的。这也就是上级为什么三令五申要保持边界现状的原因了。
这是一棵髙大的胡杨。杨树下是一座坟墓。坟墓是用粗壮的树木,稍加斫砍,成塔形堆积而成的。也许在这地方先有坟墓,然后在这一片变得肥沃了的土壤中,风吹来一粒种子,长成这棵胡杨。也许这地方先有胡杨,而一位热爱大自然的人,将他的坟墓建在这胡杨的浓荫之下。这胡杨在界河沙俄一侧,当这条河还叫做头巾河的时候,坟墓主人的后裔,还常常从中国方向赶来,稍作祭奠。自从变为界河以后,这种举动就不可能实现了。
以胡杨为界,那边就是另一个边防站的辖区了,马镰刀的边防站,管辖范围至树木为止。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双方巡逻队同时发现,在胡杨那团楠圆形的树荫下,站着一位女人。
那女人妖娆地微笑着,用手撩起黑得发亮的发丝。她的白色的脸蛋不知为什么没有被中亚细亚的猛烈的季风吹黑。她两只长腿后边是阿尔泰山外围的耀眼的金字塔式的沙山。
她的花格子连衣裙给昏黄色的天和地增加了一缕亮色。两支巡逻队都欢呼了起来。
两个队长还是不紧不慢地迈着他们的步伐,他们在这当儿显示了自己的威严。任谁心急如焚,也不敢越过他们的马头。
但是当马镰刀终于走到树荫下,脚尖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所有的士兵们,一窝蜂地滚鞍下马。
他们将耶利亚团团围定,这个扯她的头发,那个摸摸她的手,还有胆子大的,爬在地上,从裙子里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盯着她脚下的那袋酸***。那位汉族巴郎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他起劲地问耶利亚怎么跑到他们前面的,他说她不是人,简直是女巫。
耶利亚笑而不答。
马镰刀转过身去,不愿看这些大兵们的胡闹。不过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并在这一刻对耶利亚充满了脉脉温情。
道伯雷尼亚领着他的气喘吁吁的队伍,也来到了胡杨树下。时间早已超过了中午,胡杨的树荫越过界河,越过这一八八三线,落在中国的境内。原先,他曾设想让他的干渴的队伍,在树荫下小憩一会儿,现在看来这个设想落空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咫尺之外的地方,中国的巡逻兵拿着一个银质的大碗,碗里盛着快要溢出的粘乎乎的酸***,正一个个地传递着,慢慢地品着味道。
想起酸***的文酸又甜的味道,他满口生津,不由自主地掉出一滴涎水来。
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士兵们也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界河对面,而且不加掩饰。那神情,就像贪嘴的孩子在看着大人吃食一样。
他猛然瞅见了马镰刀那饱含怜悯的目光,心头一震,赶快转过头来。他命令他的队伍稍稍休息一下,便折回头去。他们的巡逻范围也至此为止。
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都在长叹短吁。那位莫科来的士官生,甚至唱起了下流的民歌。
他对这位士官生从来就没有产生好感。他怀疑这个花花公子一定是在莫斯科的情场上惹下什么乱子,然后通过关系,来这里避难的。说来也真叫人搡牙,有一次,士官生站哨的时候,他去査哨,到处找也找不着,后来听见一间低矮的盛家俱的小房子,有什么响动。他一敲门,首先蹦出来边防站的那只母狗,狗的尾巴底下还湿漉漉的,红艳艳的,接着看见这位张惶失措的士官生。还有一次,他听见猪圈里母猪乱叫,以为是狼跳进了猪圈里,赶去一看,士官生正拽住一头母猪的尾巴,他不客气地上去给了两个耳光。他把这些都包揽了,没有给别人说,要么,士官生以后就没有脸见人了,也在这儿呆不成了。
道伯雷尼亚淸了清嗓子,给他的队伍讲起勇±道伯雷尼亚的故事,也就是早晨他想起来的那个故事。
可是没有人理他的碴儿,一些不友好的目光还瞅着他那张衰老的脸。
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寡然无味。他觉得那个故事充满对人生的幻灭感,不管是爱情,还是钱财,以及那个永恒的主题一死亡,有一股悲凉的味道,自始至终贯穿其间。
他听见马镰刀在叫他。马镰刀慷慨地一伸手臂,请他们过来共享淸凉。
他摆了摆手。
他摆手的结果,是队伍里扬起了一阵更大的咒骂声!球!怕什么,山髙皇帝远。这一阵子,沙皇正搂着他的老婆睡午觉呢!一个士兵粗野地说。
这句话带来了一阵欢呼。道伯雷尼亚胆怯地望了一下四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马上就快退伍了,出了事,自己受连累是次要的,老伴的晚年,还要靠他的养老金生活呢!我们的风风骚骚的耶利亚,已经站在界河边,向这边打起媚眼来。而花花公子士官生,也立即给以回报。
道伯雷尼亚看见一个和他年龄一样老的老兵,将干渴的舌头,伸在马的汗淋淋的胯上,舔着。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他瞅了瞅马镰刀,有了主意。
喂!朋友,如果我们过去了,出了事怎么办?趴不会出什么事的,棺材甎子!难说,你把我们哄过;去了,事后打一个报吿,我的一切就全完了,这些弟兄们的前途也就全完了!那么请便吧!我这是可怜你们,不是求你们!既然你有如此侠肝义胆,你能不能劳动大驾,写了条儿。这样,事后你也就不敢给我们的上司报告了广马镰刀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思虑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头刚一点完,一群饥渴难酎的沙俄士兵,便跌跌嗑嗑地越过了界河,道伯雷尼亚跟在最后边。
他多年来,只有目光能越过这个神秘的界线至于本人的躯体,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每当他看见一只麝鹿,或者只野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步胯过界线时,心里便咯登一声。甚至看见天上的飞禽,在高空越过这个界线时,翅膀也会颤抖一下,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今天,他越境时,除了恐惧,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种孩童般的恶作剧式的快感。
直到接到马镰刀书写的字条时,心里才有几分踏实。那纸条上写着:
借条借给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君并一行牛皮大一块地盘,以作小憩之用。
中国边防伊犁总兵府辖下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光绪二十七年x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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