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胡杨树下的狂欢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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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欧洲·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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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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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84字

酸***是一种令人乍舌的清凉饮料,它前几年曾经引起北京人的青睐,北京的风潮未落,上海便又开始风靡了。上海的《新民晚报》曾刊登专栏文章,介绍酸***的酿制过程,以及它在中国受人重视的历史。晚报的文章说,追溯起来,酸***传人中国的经历,大约有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前,一个德国人在北京开了一家冷饮店,冷饮店以酸***贏得了大量顾客。我不揣冒昧,给贵报去了一篇小稿。经编辑珍贵的手笔而润色,小稿以《酸***非自今日始,芨芨草焉能作扫把》为题,全文刊登。芨芨草说的是另外的事情,不在本文范围。我曾经有幸饮用过蒙古人用牛奶酿制的略带黄色的酸***,曾经饮用过哈萨克、维吾尔用牛奶、羊奶酿制的雪白的酸***。有理由相信,这种食品很早就风行于这些以奶制品和肉类为主要食品的罗曼蒂克的民族中了。这种美味佳肴是上天的恩賜。也许,一位牧羊姑娘将一锅***煮沸,准备提取上面親浮的酥油,并且用下面沉淀的奶渣作奶疙瘩,这时,情人在外边打起了口哨。姑娘慌不择路地冲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当她记起她的工作的时候,结果,***已经发酵,粘乎乎的乳状液体膨胀了满满一锅,并且溢上了锅台。


这时节必须是在夏天。姑娘吓坏了。她用指头蘸起一点尝了尝,有点奇异的芳香,有点略带寒意的酸涩。这时父亲走过来了,姑娘急中生智,说这是她新学习的一种酿制方法。父亲相信了,相信的理由是这食品确实可口。于是,酸***便这样流传开来。我相信,在那交通闭塞、语言不通的遥远年代,各民族都是靠自己的智慧首先发现这种釀制办法的。所以他们都应当第一个拥有专利权。


闲言少叙。二十个中国的边防军士兵、二十个沙俄的边防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胡杨为他们设置的这一团绿荫下。


马被使上了羁绊,零零散散地在附近潮湿的地方喘息。


发了狂的士兵将他们的土枪和马刀,杂乱无章地扔成一团。这些武器在过去的岁月里,还忠诚地为他们的国家服务过,以后也将继续为国家服务,那刀刃照样被鲜血喷软,被骨头崩卷,那土枪照样向外喷射致人死命的弹丸,但是在此一刻,他们忘乎所以了。他们都承受不了荒原所给予他们的这种压抑感了,他们的精神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崩溃了。酸***只是诱发他们这种念头的媒介。


饥渴的沙俄士兵表现出了全部的贪婪。


士官生首先捷足先登。他抢过了中国士兵手中的银碗,一口气喝完,又觉得不解馋,于是,将头钻进了盛酸***的口袋里。当他好容易拔出头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他好像不光是用嘴,而且用鼻子、眼睛、耳朵同时往进喝酸***似的,因为嘴角里、鼻翼上、眼睫毛上、耳朵里,同时沾满了酸***。


道伯雷尼亚是最后一个喝的。皮口袋已经空了,他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皮口袋。那味道一定很好,因为他的眼睛都快咪成一条缝了。


看见马镰刀无言地盯着他,道伯雷尼亚觉得有失体统,便张着缺少一颗牙的大口,笑了一下,那是感恩的笑。他喃喃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甚至比你们喝得还多!马镰刀始终没有喝,甚至没有到皮口袋跟前去。只要士兵们喝饱了,他心里也就比喝了还杨快。


马镰刀也报之一笑。他正在卷莫合烟,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是耶利亚当年为他缝制的。他觉得眼前的道伯雷尼亚很善良,他丝毫不像一位巡逻趴的队长,只要给他穿一件农家的开领衫,再提上一把砍土镘,他简直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农了。


马镰刀为自己先前的戒备心理而有些难为情,他想分辨出这砰戒备心理是出于胆怯呢还是一种责任,结果没能分辨出来。他从来是懒于动脑的。


道伯雷尼亚递来了自己的烟荷包。这只烟荷包是他的妻子为他做的力不过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一个举目无亲的大兵在亚玛街最黑暗的街道上度过一夜后,囲到了边防站。不久,他接到了姑娘用保价邮包寄来的烟荷包。烟荷包现在已经很是陈旧了。道伯雷尼亚双手递上,也就近看了看草原上的这位传奇人物。3镰刀不像他所蓄到的别的淸兵一样,他没有留小辫,而是有着剃得发靑的脑袋。他的外表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凶悍,侃是一件一件拆开看来,却给人一种敦厚、实在,甚至是愚钝的感觉。他的嘴唇很厚,因此看起来很可爱。照实说,道伯雷尼亚在做梦的时候,有几次都梦到过马镰刀的马刀割掉了他的脑袋,脑袋像西瓜一样在地板上打转。现在,他也觉得他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当孤独的晚年临近时,他从马镰刀那宽阔的肩膀上,得到了一点慰葙。他也感到马镰刀更像一位牧人,如果给他一把大镰刀,他一天可以割十几亩草的。


他们用当地的一种土语交谈起来。随后,马镰刀叫他的勤务兵拿来棋子,他们便在这里下起棋来。棋子是羊骨做的,用羊血染成深红色,马镰刀天天将它带在身边。


这当儿,酸***已经喝净,莫合烟已经抽足,太阳收敛了它的烈焰,风不知什么时候从阿尔泰山刮来,巨人般的胡杨在鼓着热烈的手掌。


耶利亚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宠儿。她的歌儿唱了个又一个,她的舞蹈跳了一个又一个。她旋转时裙子把香风带到谁的跟前,谁就禁不住耸起了鼻子。她的旋转的足尖哪怕把沙子踢到谁的眼睛里,谁也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次特殊的礼遇。大家齐声歌颂她,齐声向她献媚。沙俄士兵称她是他们的女皇,中国士兵则称她是他们的皇后。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愿为她去死上一百次,而耶利亚取笑他们说:活着不是更有意思吗?莫斯科来的年轻的士官生是一个不亚于耶利亚的跳舞能手。起先,他左手拿着银碗,右手拿着随手拣来的一粒石子,为耶利亚伴奏,而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随着他的节奏一起拍着巴掌。到后来,他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霍地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弯腰伸臂,向大家行了个莫斯科沙龙里才用的礼节,然后朗声念道:


祝圣的夜晚,祝颂队在演唱。


祝颂队寻找,主人的庭院。


主人的庭院,不大又不小,七十顆围桩,八十里方圆。


男主人坐的地方,太阳在照耀,女主人坐的地方,月亮在照耀,小孩子坐的地方,群星在照耀。


谁赏给烤饼一谁家马成群,谁赏给糖包一谁家牛满圈。


这显然是一首俄罗斯的拜节歌或行乞歌,士官生借这支歌,巧妙地表达了他们对女主人、对中国巡逻兵的感激之情。歌声刚罢,荒原上仿佛响起了暴风雨。男人们都往上一跃,站起来了,无数双皮靴开始轰隆隆地踩动着这一块地面,无数的手臂在挥舞,无数的歌喉里在发出各种叫声。


地上扬起了团团灰尘,这灰尘中夹杂着汗腥味、羊膻味、尿臊味、狐臭味。


马儿也一匹接一匹地长鸣起来。


人在这一刻变得多么美好呀!种种的利欲、邪念、地位、享受、阴谋、叛卖都被丢在脑后了,都被丢在这千里荒原以外的地方了,让那处在人欲纵横中的人们去占有那些吧,人生哪怕能有这么美好的一个时辰,也该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月亮,一轮苍白的、丰满的、像美人的脸盘似的月亮,来君临他们的头顶,正像歌中唱到的那样:月亮在照耀。


这是中亚细亚一带最美的白夜,它一直要延续到凌晨四点钟。太阳已经皁早地落下了。但是,它不断将自己的白光,恋恋不舍地送给曾经照耀过的地方。大地、山脉、天空在这一瞬间镀上了一层水银。芨芨草泛着白光,白杨的叶子泛着白光,所有的各种颜色的马匹,以至人类本身,都变,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拨鼠、刺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土,现在在荒原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甚至走到人的脚底下来。


士兵们请一直没有吭声的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唱歌。


马镰刀朗朗有声,是一首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道伯雷尼亚撕开嗓子,唱了一首同样苍凉悲壮的古歌。这首歌本该是要用六弦琴伴奏,可惜没有六弦琴。耶利亚拿起那只银碗,卸下吣副马镫。马镫击碗,铮铮作声。众士兵则用马刀的刀背敲打。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他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好友陪伴,他的好友是乌黑的烈马,风快的战刀是他的保镖。


他用战刀打着了火,他又拾了许多羽茅草,他把羽茅草放在火上,一面裹伤一面说:


我的伤哪,是很重的伤!伤势沉重,直接连着心脏,连着心哪,流着殷红的血。哥萨克临死前对马说:、乌黑的烈马,你听我说:你要挣断缓绳,挣断缧绳,拔起拴马桩,你不要听喧哗呐喊,你不要看河水奔腾,你顺着小路一直向前跑,顺着小路跑回我们光荣的静静的顿河,跑回顿河,跑到我亲爱的父亲居住的地方。


我的马啊,你敲敲门,一位老人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父亲,一位老太婆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母亲,一位年轻的寡妇走出来,那是你的女主人。


她挽起你的丝缓绳,把你牵到马厩中,把你拴到木桩旁,栓到木桩旁,拴到银圈上,然后会向你仔细打听厂马呀马,你对我说,你的主人在哪里?


我的好友啊,你就对她说:


你的主人在库班河对岸,在库班河对岸和别人结了婚,给他订婚的是枪弹!为他祝福的是刺刀!飞快的马刀是他的杓冠,他的妻子是棺材板,潮渾的土地是他的母亲。歌声用悲怆的男低音,绕了一个弯儿后结束,它那发自胸膛的声音摇撼了整个荒原。心肠软的战士已经掉泪了,而2耶利亚,她那张孩儿脸在白夜里闪闪发光,那是泪流满面的缘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紧紧地靠在马镰刀的肩上的,吓了一跳。但是,马镰刀并没有斥责她,他仍然处在歌声所描绘的那个悲壮的意境中。


月亮像个睡眼矇胧的美人,静静地、贤溆地照耀着这块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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