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10322字
很多年前,我们都喜欢串门,尤其是在晚饭后,天黑下来了,该洗的洗了,该涮的涮了,我奶奶就会带上我,去杨婶家里。
杨婶家也吃过饭了。屋子里静静的,昏黄的灯光底下,杨站长坐在藤椅上,架着腿,在读报纸。都是很庄重的报纸,比如《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也许还有《群众》和《党员生活》之类的杂志。那都是单位订阅的,就像我爷爷一样,杨站长喜欢把报刊带回家,晚饭后慢慢地,借以打发时光。
说是打发时光,也许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学习。这是真的。比如我爷爷,每天晚饭后,必泡上一杯茶,端坐在饭桌边;那时候,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桌子上有一些小碟子,盛着一些诸如水煮花生米,水煮蚕豆,椒盐黄豆之类的小菜,很下饭,平时也当零食吃。
我爷爷把报纸铺在桌子上,很认真地研读着,有时他会大声地念出声来,很旁若无人的──反正家里除了我和奶奶,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偶尔,他会在一些重要的章节上做记号,用铅笔细细地勾勒出来,以备第二天开会学习。他还有一个小本本,皮面子的,上面有金光闪闪的雷锋头像。那是一个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蝇头小字,大约是工作计划之类的东西。
我爷爷是微湖闸的主任,也有人叫他“一把手”。要是副主任呢,就叫“二把手”。以此类推。
我爷爷也喜欢听收音机,听“新闻报纸摘要”,从早上六点半听到七点,然后听天气预报。晚上呢,再重新听一遍。极偶尔地,他听一听京戏。他自己也会哼一哼,但不太入迷。有一段时间,他沉迷于听“说书”,说的是隋唐演义,里头的一个名字我还记得,好像叫薛仁贵。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开说,也是半个小时,时间一到便戛然而止。这样一天天地听下去,直到后来他去外地出差,才耽搁了下来。
相对来说,报纸更为严正一点,那上面极少有琐屑的东西,没有娱乐,也难以看到生活。都是关于国内、国际形势的分析和报道,中央又下达了什么新指示、新精神,各级党委机关要密切注视新动向,诸如此类。
有时候,爷爷也会把一些重要的时事告诉给奶奶。
他说:“奶奶,上面的风声又紧了。”
或者说:“奶奶,上面又有新指示了,明天传达会议精神。”
我奶奶照例不懂。她坐在小竹椅上,照着一个硬纸壳剪鞋样子。今年秋天,她要做三双新棉鞋,鞋底已经纳好了,是现成的;鞋帮呢,她要用灯草绒做面子,大人用黑色的,小孩子用红的。棉花也要用新的。
她认真地听我爷爷说话,虽然不懂,她也会搭讪两句,问两声。我爷爷解释着,她“哦”了一声,便又低头剪鞋样了。
我爷爷自言自语着,看了一会儿报纸,大约八、九点钟光景,他就回自己的房里睡觉了。
那些旧报纸,搁在家里有十天半月了,我奶奶知道它已经是废报纸了,没有用处了,她就拿它包咸鱼干,包油酥饼。拿它剪鞋样子。再过了一些时日,我们就会在门口的废纸篓里看到它,一些纸片儿,碎屑,几个纸团……上面浸得油汪汪的,上面还是那些字儿,关于革命队伍的建设问题,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等等。一句一句地,句与句之间失去了连接──但是一句一句地,每一句都是那么的铿锵,饱满,斗志昂扬。
有时候,我爷爷走到门边,下意识地,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了废纸篓里的那些油汪汪的碎纸屑。他背着手,饶有趣味地读那上面的字,读了两句,他背着手又走开了。
要是在晚上,我和奶奶去杨婶家串门的时候,杨站长也在家里看报纸。那时候,像杨站长、我爷爷这样的人都在读报纸。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看报学习。他们跟形势跟得很紧。他们关心时局和政治,是党的忠实的信徒。及至很多年后,他们老了,世风日下,他们看不惯很多东西,可是当说起组织、信仰这些字眼时,他们的内心仍充满了敬畏。他们有时甚至热泪盈眶,为命运多舛祖国和人民。他们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过。
那时候,杨家静静的。杨站长坐在藤椅上,他把报纸展开,遮住了一半的头脸。有时候,他也会放下报纸,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偶尔他也会插上一两句,大概觉得很有趣,他轻声地笑起来。
他坐在灯光底下,灯光黄黄的,很混浊;灯光照在他的侧体上,光线把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了,明的,暗的,灰扑扑的。从某一个角度看上去,他似乎与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光线把他推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他也会换一下坐姿,把报纸弄得簌簌作响。他折起了报纸,并摘下了眼镜。他把眼镜凑到嘴边,轻轻地哈着气。
他认真地擦起眼镜来了。他的眼镜布是黄色的。他把眼镜举起来,迎着光,检视镜片上是否有污垢。在灯光底下,他的刀削似的脸也是黄色的。
在房间的另一端,靠近窗户的一张床上,坐着奶奶、杨婶和我,我们在做针线活儿。杨婶在织毛衣,是杨站长的,灰绿色的毛线,是去年的毛衣拆了,洗了,今年又重新织成半高领的样子。
我奶奶呢,她在捻棉绳,她做针线用的棉绳、麻绳,都是她自己捻的。市上卖的那种她嫌不结实。
我在做布兜子,就是把手掌大的一块布缝合起来,里面装上米,黄豆,沙子之类的东西。一个晚上,我能缝五个,这样我就可以自己玩游戏了,叫做“抓沙袋子”,还有小曲儿伴唱,歌词是“嘛格,乙格”,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唱起来却乐此不疲。
有好几次,杨婶停下手里的活儿,端详我手里的布兜子,跟我奶奶笑道:“小蕙子也会做针线活了。小蕙子长大了,也会给自己做新娘衣了。”
我奶奶也笑,她把棉线团从身上拿开,掸掸身上的棉絮;又抬起手臂,把另一只手伸到胳膊底下,轻轻地捏着捶着。说道:“等到我孙女儿做新娘子了,奶奶怕也要进棺材了。”
杨婶笑道:“小蕙子快告诉奶奶,就说还早呢,小蕙子做新娘子的那天,还等着奶奶给梳头、洗脸、上妆呢!”
我坐在床边,那时候大约已经懂事了,觉得这样的场合不便说什么,所以一直低着头,木着脸,针线活做得越发勤快了。
有时候,我们也不说话,屋子里静静的,在某个瞬间里,似乎能听到隔壁房间里闹钟走动的声音。隔了很长一阵子,我才抬起头来,做活的时间太长了,脖子有点酸,眼睛也很花了。我活动了一下手指,伸伸脖子。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样的情景。我抬起了头,看见了昏黄的灯光底下,坐着的几个人,一些家具和物体,他们都是静静的,他们的影子在灯光底下是长的,短的,瘦的,变形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真地看着这些,瞪着眼睛;我以为我是看到物体的深处去了。那些素朴的红漆家具,笨拙的,端庄的。五斗橱上有一只万花筒,还有一只手电筒,它们并列站立着。
屋子的正中放着一把藤椅,孤零零的。藤椅上堆着一些报纸。看报纸的那个人不知哪儿去了。
杨婶和我奶奶又说起了什么,嘁嘁喳喳的,声音听上去很远。灯光在某一瞬间暗了暗,就像火焰轻轻跳了一下。灯光把屋里的一切染成了暖色调。深秋的夜,有点寒意,膀子在绒衣里面有些凉嗖嗖的。
屋子里的人,懒懒的,打着长长的哈欠;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中年夫妻,老人。屋子里的家具也旧了,晦暗的颜色。一只老猫躺在木椅上睡着了。世界在那一刻是那样的太平,安稳,虽是寒凉的秋夜,也有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在屋子的左墙上,靠近五斗橱的上方,贴有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他们神态含蓄,温和,明净。他们每个人都是端庄的,目光炯然,却不太有表情。毛主席的画像在正中央,他微笑着,他的目光温厚,宽容,就像上帝在看着他的臣民一样;他的目光遍及四野,到处都是。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他,他都在端视着我们。
他注视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一天又一天,他看着我们慢慢地成长,衰老,他看见了我们每个人的苦痛,我们的无聊,一点点微小的快乐,我们的挣扎……可是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看见我们的小动作了吗?在一个人的时候,只能做给自己看的小动作──他是一目了然的。
他倾听我们每个人说话的声音。
在他的注视之下,男人们在谈论政治。青年人在谈恋爱。
农民们呢,他们蹲在草垛旁,袖着双手,看见漫山遍野的阳光,金色的,灿烂的。他们眯缝起了眼睛。他们从胸袋里掏出烟枪,在地上磕了磕。他们开始说吃的话题。
女人们呢,就像杨婶和我奶奶,她们安然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们是不懂时局和政治的。有时候,她们也静静地说着话,窃窃地笑着,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挠痒。她们喜欢的是人生里的安平浮华,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物件,欢声笑语,气象繁华。
说起男女私情,即使我那年老的奶奶,也会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她吃吃地笑起来,摘下了她的老花眼镜,拿拇指和食指捏她的鼻梁,久久地捏着。
有时候,她们也会说起养生之道。即使在贫寒的岁月里,她们也没忘了在秋冬来临之际,拿红枣、山药熬汤喝,很补的。极偶尔的,她们会做猪肝汤,汤很鲜美,猪肝吃起来又嫩又滑又软,也不知怎么做的。鱼汤倒是常喝的,在微湖闸,鱼儿虾儿都不是什么艰难品。……
总的来说,微湖闸还是平静的,安宁的,人们有计算地过着小日子。革命年代里的种种风潮,并没有太大地影响到这个地处偏僻的水边大院。这里既没有武斗,也不常发生政权更叠的现象。我爷爷很安稳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是个严肃的老人,常常背着手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人们和他打着招呼,很谦恭的。他呢,也点点头,就走过了。
他夏天常穿着一件白府绸衬衫,是短袖的。下班回家了,就换上一件老头衫,也叫套头衫,是棉布的,很旧了,后背上甚至有些破损。我爷爷说,家常穿穿,不碍事。又说,旧衣服穿在身上,舒坦。
他会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儿,家里的小凳子,小竹椅,晾衣服用的衣架子,都是他亲手打制的。他有一个工具箱,木制的,里面盛有很多器具,有钳子,扳子,斧头,刨子……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它代表着一个很遥远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习惯于手工制作,从吃的,穿的,到用的,凡是身边可触摸的,都可以用一双手打造出来。就像我奶奶手里的针线匾子,那里头的丝线,剪刀,鞋样子,绣花手帕,哪一样不是齐全的?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工业社会的种种迹向,在那个年代已初显端倪。可是在日常生活方面,人们还保留了从前的传统。这其中的空档被无限地拉大了。最先锋的思想,最古旧的生活,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揉合进了那个激进的年代,竟然相得益彰,真是不可思议。
我爷爷是典型的贫民出身,他参加了游击队和八路军,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天下;后来呢,他在这个太平的世界里安定了下来,被封了一官半职。一个小小的官儿。最盛世的时候,他曾做过地委的组织部长,后来呢,不知为什么,被发配到了微湖闸,一呆就是二十年,一直到他离休。
他自己回忆说,他这一生杀过三个人,有两个是日本人,还有一个是中国人——那是在解放战争期间。很多年后,他还能记得那个中国人的脸,他是个青年,个子很高,皮肤很暗黄,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结果了他。
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他是把它当作一件事情来回忆的。他的一双眼睛很定然地睁到空气里去了。偶尔,他也会咧一下嘴,拿舌头去舔腮边的一颗坏牙。──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九四九,他在上海照了一张半身像,是两寸黑白照,那一年他才三十六岁。那张照片一直保存得很完好,它让我看到了年轻时代的爷爷,他长着一张清癯的脸,五官端正,表情严肃。客观地说,我觉得他长得不错,很英俊。他穿着一件高领的套头线衫,头发短短的,很精神。那时候,他身上的农民气质已荡然无存。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气宇轩昂的革命者,而事实上,他也是。
他的晚年生活过得平静而单调,我甚至觉得,他很孤独,但他一直在克制着这一点。他是个平白而坦荡的人,正直,无私,犯过一些小错误,不是原则性的,也得罪过一些无辜的人──然而人的一生中,谁没有犯过错误呢?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日常生活里的他。下班以后,他常常坐在自家门口,打开他的工具箱,在里面拨弄着。他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擦擦自行车,修修藤椅;在我们的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把它整了,锄了草,施了肥,种上辣椒,西红柿,南瓜。他又围上了篱笆,用小树枝一根根地插上了,很有田园的感觉。
在我的印象中,田里还有一个稻草人,小小的,很俏皮。他站在一根竹竿上,头戴草帽,向远方招着手──跟童话里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