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7270字
这个小孩子,如果单从外表上看,她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她瘦弱,苍白,常常咳嗽。她话不多,偏于安静,看上去不是那种躁动不安的小孩子。她的神情也偏于单调,老道。总之,她不是那种灵动的、眉目传情的女孩子。
她的样子,一下子也很难描述清楚。如果要用一幅图景来表现,那就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她毛发直竖,双手叉腰;她站在一堵砖墙前,看上去很空洞。她的神情是较为复杂的那种,既是女童的,又是女人的,两种神情天衣无缝地镶嵌在她的脸庞上,既独立又交融。
她正在发怒,也许是因为焦虑,也许来源于日常生活里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总之,这是一幅关于性意识的画,在这个六岁女孩子的脸上,你可以看到一些元素,比如青春期,情欲,焦虑感和力量……可是谁又能画出这样的画来,不需要脱衣服,没有道具,只是借助于一张脸,就让人觉出这是性意识?
谁又能画出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她内心的成长史。她把自己包裹得那样紧密。平静的外表,开朗的笑声。小心翼翼的,偶尔也有泼辣的动作,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谁又能画出她微小的身躯里,深藏着的思想,南辕北辙的场景……种种隐秘。
大人都记得,她怎样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她蹒跚学步了,会说话了,能写一些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了。她学会自己用筷子了,吃饭的时候,她站在凳子上,身子刚好够到桌面,一顿能吃一小碗饭。
她能做些简单的家务活了,洗自己的小手帕,背心和裤衩,有时也跟她妈妈抢搓衣板用。
她能和人拉家常了。坐在人们的脚边,一起剥毛豆米,总能够一递一声地说着话,地道得很。
她有了性意识了。有一天,大人无意间撞见了,百思不得其解,才刚两分钟前,她还是个坐在窗沿下玩泥巴的小孩子,这件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从何而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
它是一个谜,永远没有解释。
人们只是震惊于这样的场景,摇了摇头,也不想点破它。实在看不过了,也只会轻轻地拍一下她的屁股,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这样不争气!”说完了,就朝屋外走去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毛骨悚然的一幕。这个小姑娘站在客厅的阴凉里,阳光沿着门洞撒进来一小块长方形。阳光与阴凉是截然分开的,像人世的阴界与阳界。
她睁着眼睛看到阳光里去了。整个人就像一桩物体,也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只知道身体是热的,脊背上冒出汗珠来;也是冷的,冷到惨然的地步。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照样也“行乐”,只是冥冥之中总看到一双眼睛,它是慈祥的,沉默的,饱含世故的。它在她的身后,在她的头顶上,在角落里。有时候真是担心的,抬起头来,怕屋顶上会生出一双眼睛来。它无处不在,它是神的眼。
还有那双手,那是一双温绵的手,充满了老茧和温度。它在她的脊背上只轻轻一拍,她的世界就乱了。
她还会听到一种声音,它是搭讪着说的,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它说:“总这样不争气。”那声音随处都是,它在空洞的世界里飘着,随处都是。
那声音响彻晴空,在阳光底下,在饭桌边,在和小朋友的游戏里,在睡梦里。她一下子就惊醒了,她知道,那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它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她出世以前,它就深远地、恒久地存在着。
在她出世以后,它来到了她的身体里,它跟随着她。——它跟随着她,如影随行。
它是人体的一部分,它是羞耻心。想起来,人哪儿来的羞耻心呢?它是伴随着身体的快乐而产生的,可是身体哪儿来的快乐呢?它也是亘古的吗?它地老天荒吗?它大于人吗?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安宁而美好的小孩子,有着薄如蝉翼的单纯的笑,笑得苍茫,也坦然。——她心中的熊睡着了。
她心中的熊也常常醒过来,它醒过来的时候,她的世界就乱了套。
她要跟自己的身体作斗争,就像一头真正的母兽,她暴力,残忍,也温柔。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没有胜负可言的斗争。它是全方位的斗争,跟羞耻心,跟快乐,跟虚无,一切全乱了套。
那里头有伤亡,人的弱小,真正的伤心。一场伟大的悲剧,值得同情和吟唱。
很多年后,我想起一个人身体快乐的源泉,它到底来自哪里?想起一个人的羞耻心和犯罪感,为什么在她的童年时代,心智还完全混沌的时候,就来得如此磅礴险恶?
在我成年以后,我翻看了弗洛伊德的性手册,里头也涉及到了弱童的性行为,在那些花样繁杂的姿势中,我找到了小桔子用过的家俱。弗氏说,如果你在饭店用餐,看见隔壁桌子旁坐着一个小姑娘,她的坐姿有些古怪。她坐在一条长凳子的拐角,正在用力。她看上去很紧张,却又目光散淡。弗氏说,这时候你大约就可以断定,这个小姑娘在自娱。
弗氏还说,对于有些孩子来说,这种性行为会伴随着她的一生,她一生的大部分快乐都是她小时候动作的延续,那不仅仅是快乐,那也是焦虑与孤独。
对于有些人来说,快乐从来不是凭空产生的,它的源泉是焦虑与孤独。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我要说的不是一个孩子的性行为,而是这个孩子的焦虑与孤独;那由性行为产生的羞耻感,那由羞耻感产生的黑暗。
我不知道羞耻感从何而来,黑暗将把人带向何方?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后来写了,我猜想,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仍以为,这是构成我日后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很多里,我看不到这个“原因”,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在她的童年时代,对自己的身体进行顶礼膜拜。看到的是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她就要开始致命的飞翔了。看到那些淋漓尽致的场面,怎样从我们的眼前一页页地被翻过。看到对自己隐秘的热爱和渲染。
隐秘并不重要,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隐秘,必要的时候,我们要学会沉默。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成长史,外物对于自身的戕害。那是辛酸史。
谁不辛酸呢?人活着并不容易,是不是?我们生下来就得受苦。有一种时候,我们要学会冷酷,教自己怎样去承受。我们不必抱怨,有一种苦难,在我们出世前就注定了,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都不能改变它,更何况我们?
我们要承认自己的弱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人力所不可及的。——想一想,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要认输。
再说肉体的快乐,也不像有些人所渲染的到了“致命”的程度。那不过是人的快乐,凡是涉及到人的事情,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也不喜欢在我的里,看到对于性的诗意的描写。我从不描写,也反对诗意。性就是性,它存在着,是人类的一部分事实。仅此而已。
我的题外话说得太多了。总之,在这章关于“性”的里,我不希望读者仅仅看到性,我希望你看到性背后的东西,它不是激情和热情——这个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悲伤。
我要说的悲伤,就是一个孩子对于性的压抑。没有人教她压抑,是她自己这么去做了。那时候她还小,也没有学会看图识字,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性压抑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在一块空白的地方,无缘故地为自己画地为牢。
人高尚地约束自己,并以为这是对的。他们约束自己的同时,又要求释放自己,所以,人总是伤心无聊的。
很多年前,这个女孩子大概并不知道,文明,犯罪感,羞耻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等同的字眼。她只知道,她的身体有需求,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需求就等于犯罪。冥冥之中,总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我刚才也说过,那声音就在她的身体里。在她出世以前,它就亘古地存在着。它等着她。那就如一条电流,它从很远的地方来,击中了善良、弱小、蒙昧的我们,每个肉身都不能幸免。它带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再说一遍,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日常中国,家家户户的墙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他穿着中山装,风纪扣扣得很严实。
人们照样很穷,穿着也朴素。心思在某一瞬间会接近疯狂。
人们都是性的人。可是性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因为他们是成年人。
可是,性对于一个孩子呢?这不是那个年代所能解决的问题,他们也不关心,它被他们遗忘了。
小桔子死在她六岁那年的春天。
她死于肺结核,很心平气和的一种死。那年冬天,她和父母一起回老家过春节,就再也回到过微湖闸。
她原本体质柔弱,常常咳嗽着。我奶奶有一次对杨婶说:“这孩子面相薄,怕活不长呢!”
谁也没想到她会死得那么早,才六岁。她死在医院里。
我能想像的,她躺在病床上,一天天地睡着了。白床罩底下是瘦弱的、正在衰竭的身体。有时候,她拿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温热的,胸口像是要出汗了。鼻息像是小虫子,爬上了床罩,堵在她的脸上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