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8878字
那时候,我已经喊朱姑娘叫“姑姑”了。在家里,她是被当作家庭成员的一分子看的。她住在我们家,因为家在赵集,每天上下班不方便,我奶奶便在家里腾出一间房子。她和我们同吃同住,她温顺,孝敬,清洁,整齐。她争着做饭,做家务,洗碗洗衣裳,“里里外外一把手哩!”我奶奶说。她正盘算着儿子的婚期。
朱姑娘对我也很好,她常常带我进城去,为我买各种零碎的小玩意儿。我记得的,就是她送给我的一打花手帕,12只。每只图案都不一样,有牡丹花,月季花……至今,这些图案在我的心目中仍是鲜活的,它们盛开过。
有时候,我也会在商店门口停下来,看一个老人在吹糖人。他会做各种形状的糖人儿,那些糖人都是用熟面做成的,吃起来甜滋滋的。他拿一根细竹管插在糖人身上,轻轻一吹,那些糖人就活了,有圆圆的身体,笑着;皱着眉头,哭了。
朱姑娘一旁看了一会,也买下了。
在商店对门,还有一个人蹲在地上卖塑料小鹅。那些小鹅放在一盆水里,在那儿飘而飘的。卖鹅的人就逗我说:“小姑娘,买几个带回家吧,放在水里养着,瞧,多可爱的小鹅呀!”
我不知道现在的老城区,是否还有吹糖人的,卖塑料小鹅的,这些都是我童年的一部分,而我童年的一部分,也是和朱姑娘联系在一起的。
朱姑娘最终离开了我叔叔,也离开了微湖闸,她又回到了她的小镇,赵集。她在那里结了婚,嫁的也是渔民,她生了三个孩子。
总之,在离开微湖闸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偶尔,在微湖闸打短工的赵集人也会零星地说起她,我奶奶怕听,借故走开了。有时候,我奶奶也忍不住打听她,得到一些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的,也不能确定。
我听我奶奶说,她过得不好,她是仓促结了婚的,她男人是老实人,懦弱,卖力,可是家徒四壁。说这话是在1987年夏天,我叔叔已经结婚了,有了儿子,生活平庸而幸福。
十年过去了,一个姑娘就这样逝去了,一个青年渐渐安生,一段恋情也烟消云散。
很多年后,我想着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几乎是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看着一桩桩爱情从我眼前流逝了。我看见它们像花儿一样地盛开过,在那些灿烂的日子里,它给了一代青年血的滋养。他们从它那里得到过真正的愉悦。
那是我叔叔那代人的黄金岁月,毛绒绒的小胡须,篮球场上的接传和奔跑,活力,友情,看老电影,在夏夜的闸上,听成年人讲色情笑话,朝闸底下的姑娘吐口水。
那也是我的黄金岁月,暴戾,多情,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护,那是我一生的温暖。我想,对于人世的认识,也许从那些年就开始了吧?我为此种下了我一生的基调。
我看见我叔叔那代人的爱情,和时间、年华一起凋谢了。我迅速地成长起来。
有的爱情是无疾而终的,像叔叔和朱姑娘。有的爱情呢,他们是奔着目标而去的,他们结婚了,生了儿子,活得索然无味,像储小宝。
而小佟呢,她是个真正的尤物,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她和我叔叔,和陈森森,和微湖闸的所有青年男子之间,到底存在着爱情还是友情,我至今也不得而知。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男女关系呢?
还有朱姑娘,我不知道她怎样捱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她被人抛弃了,不是吗?那一年她才二十岁,正是一个姑娘把爱情当作生命的年岁。她是把我叔叔当成命去爱的,总也爱不够,什么都不足惜。
他是她的初恋。他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牙齿,她的呼吸,她的四肢和手指头。他是她的习惯。少了他,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疼痛;少了他,她还能活下去,可是很勉强,懒惰,她活得费力,自暴自弃。
在那些暗淡的岁月里,我猜想,她和我一样,从不敢去想“他”。我们都是女人,不是吗?我们都曾受过伤害,那是一种毁灭。我们的天空都曾因为男人而暗淡了下来。
所不同的是,那一年她才二十岁,比现在的我年轻多了。她决定拿她的一生去赌,她迅速地结了婚,她不服输,她要报复。可是这种报复,对于我叔叔来说,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忘了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她的一切与他是不相干的了。
我想,朱姑娘要是再等几年,到了我这样的年岁,她就不赌了。我已经过了赌气的年岁。我心平气和地生活着,和男人相处。我对一切都很吝惜,包括钱财,爱情,前途,我斤斤计较,抠得很。现在的我,是把爱情当作钱财,一分一厘去计算的。
我想朱姑娘再过几年,也会这样子的。
朱姑娘会后悔吗?不知道。也许她后悔过,可是接下来连这后悔也忘了。她来不及想太多了。有了孩子,每天出航打鱼,生活的重担像黑暗一样压下来。花一般的年岁已经过去了,和一个花花公子的爱情就像一场梦。
这都是代价,很平衡的,拿一生的辛苦去换那两年灿然的青春。没什么可抱怨的,这都是命。
我听我奶奶说,朱姑娘后来把辫子给绞了,总之,是个中年妇女了,刚过了三十岁,人已经老得不堪了。
我能想像的,他们两口子坐在船上,她男人一旁撒网,她坐在船头,一手拿着桨,一手托着孩子,那是她的小儿子,才过了周岁,还没有断奶。一阵风吹过,她的头发也乱了。她对穿着,也不像从前那样讲究了。她的脸上有雨打风吹后的痕迹。河面上有阳光的反光,她眯缝起了眼睛。她的眼角有深深的皱纹。
在那一刻,她大约什么也想不起了吧?
我奶奶常说,我们家对朱姑娘有愧。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能提起她的名字,一说起她,她就会低头抹眼泪。
她又疼惜自己的儿子,年轻人的事情她全不懂。她这一生也没体会过那种狂暴的爱情。照她看来,男女是注定要在一起的。结了婚,生了孩子,慢慢有了感情,就什么都有了。她和爷爷就是这么过来的,她也觉得很好。
她不明白,年轻人为什么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我爷爷也臊得很。他晚年最恨男盗女娼。他不久前还主持过一场储小宝的批判会,可是他又不能批判自己的儿子。再说,他已经退休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他老了,他那个时代过去了。
他曾找儿子谈过一次,他很知道,在这类事情上,他作不了主。他只是臊得很。
总之,我叔叔的恋情结束了。他又恢复了自由身。他在阳光底下静静地生长,他从胸腔里吐出陈旧的气息。他并不知道,他怎样伤害了一个姑娘,他毁了她的一生。他才二十二岁,他这一生还很长。
他也不知道,他该怎样打发他这长长的一生,他从不计算。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有时又太快了,他来不及做很多事情。他简直想飞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空剩下了力量。有时候,走在林荫道上,他忍不住纵身跃起,去够树丛深处的一片叶子。他吹着唿哨,手抄在裤兜里,在广漠的夜空下发出狼嚎鬼叫。
他心情很好,即便一个人坐着,拿手轻轻地刮着下巴,他也会发出孩子气的、单纯的微笑。
他惟一的心思,大概还是用来摆脱姑娘。总是有姑娘来纠缠他,有时他也纠缠姑娘。说真的,姑娘还真少不了,多了也烦,好不容易摆脱了,清静了几日,心思又回来了。
他喜欢漂亮的姑娘,像朱姑娘,以及后来的陈姑娘。他们互相善待过,不是吗?他还能记得在那些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他怎样步行走几十里的路,手里提着网兜,网兜里塞着点心和水果,他要去看他心爱的姑娘。他想和她说说话,逗她开心。
她哭了,他便把她圈在怀里。他最怕女人哭,莫名其妙嘛,才刚好好的。——他也不会哄的。有时候不耐烦了,他也不说话,只在她身边来回踱步。他生气了。她又反过来哄他。她粘住他的身体,把嘴放在他的耳边吹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就软了。
这一幕幕,他总记得的。想起来的时候,身心里有一阵恍惚的温暖。
他总不能让姑娘们满意。她们喜欢跟他谈婚论嫁,他头就大了。他不能说,他不想结婚;一则怕伤她们自尊,二则呢,有些事情跟姑娘们是说不清的。她们就会问:“为什么不想结婚?人总是要结婚的。我有什么不好吗?”
他没法回答。
遇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口吃,他躲闪。姑娘们的烦人之处也在这里。
有些事情,其实跟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多年后,他都不能解释,他为什么害怕婚姻,婚姻又不是老虎。只不过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生儿育女,慢慢地老去。只不过是做了父亲了,负有最起码的责任。
他简直害怕负责任,他也不想做父亲。他怕自己会老去,变丑,身体不再有力量,他怕被人怜悯、照料。他害怕时间,他怕时间会毁了他的一切。他是个腼腆的、孩子气的年轻人,有着秀朗的笑容。他常常笑起来,笑得单白,羞涩,开怀。他喜欢打篮球。他看一切体育赛事,现场的,电视的,直播的,录像的。
他看乒乓球,篮球,排球,田径……就连曲棍球他也要看的,因为无聊。这些竞技在任何时候都会吸引他的眼睛。他喜欢看人在足球场上奔跑,那里头有力量和汗水,有光荣和梦想,有心碎。那里头有一切。他常常和朋友们议论着。
你再也不会想到,很多年前,我叔叔怎样在篮球场上奔跑。他是个技术娴熟的高中锋,运球,过人,击掌。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灵活柔软,他从人群里穿过,一扭身,他简直像在舞蹈。他投篮的姿势也好看极了:一举手——手腕稍稍弓起;一投足——脚跟轻轻踮起;干净利落。他应该进国家队。
你也不会看见,当年我叔叔骑自行车的样子。他一口气能骑几十里,从一个城市骑到另一个城市,单纯是为消耗体力。他还喜欢比赛。是这样子的,如果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小杆子”,彼此都不太服气,那么就有可能摽上了劲,也不吭气,两个人便开始你追我赶。
他们在风里穿行,田野,河流,树木……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为了速度,他们甚至闭上了眼睛。他们把身体趴在自行车笼头上,脑子有一瞬间是空洞的,脚下忙个不停,屁股都抬起来了。试想,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呵,飞快地踩着脚踏,一边回头望,一边挑逗性地笑。
后来我叔叔说:“我终于把那小子搞倒了,他不追了,他心服口服。”他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叔叔怎样摆脱了朱姑娘。费了点力气,这是真的。那大约就像比赛骑自行车一样,也是力量和速度的较量。可是那里头有伤心和恨,我叔叔倦了,乏了,多年以后他都不再提起。
我只看见过一次。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坏了,我叔叔推着自行车,朱姑娘跟着,拉住了他的车座。我叔叔回过头看她,含着脸问:“你想干什么?”
朱姑娘瑟缩地放开手,只是站着,脸上有固执、难堪的笑容。
我叔叔说:“你回家去,给自己留点面子行不行?”
朱姑娘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