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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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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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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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78字


五十二


皇上那日在畅春园,南书房送上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看罢折子,说:“修造大观楼,不过一万两银子,都是由大户人家自愿捐助。准了吧。”


陈廷敬领旨道:“喳!”


皇上又道:“王继文的字倒是越来越长进了。”


陈廷敬说:“回皇上,这不是王继文的字,这是云南名士阚祯兆的字。”皇上吃惊道:“就是那个曾在吴三桂手下效力的阚祯兆?”


陈廷敬道:“正是。当年吴三桂同朝廷往来的所有文牒,都出自阚祯兆之手。臣叹服他的书法,专门留意过。”


皇上叹道:“阚祯兆,可惜了。”


陈廷敬说:“阚祯兆替吴三桂效力,身不由己。毕竟当时吴三桂是朝廷封的平西王。”


皇上点点头,不多说话,继续看着折子。


明珠奏道:“启奏皇上,噶尔丹率兵三万,渡过乌伞河,准备袭击昆都伦博硕克图、车臣汗、土谢图汗,且声言将请兵于俄国,会攻喀尔喀。”


皇上长叹一声,道:“朕料噶尔丹迟早会反的,果然不出所料。”


皇上说罢下了炕,踱了几步,道:“调科尔沁、喀喇沁、翁牛沁、巴林等部,同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所部会合。另派京城八旗兵前锋二百、每佐领护军一名、


汉军二百名,携炮若干,开赴阿喇尼军前听候节制。”


明珠领了旨,直道皇上圣明。皇上又道:“噶尔丹无信无义,甚是狡恶,各部不得轻敌。粮饷供给尤其要紧,着令云贵川陕等省督抚筹集粮饷,发往西宁。



明珠领旨道:“喳,臣即刻拟旨。”


皇上沉吟半晌,又道:“徐乾学由户部转工部尚书,陈廷敬由工部转户部尚书。”


陈廷敬同徐乾学听了都觉突兀,双双跪下谢恩。


皇上道:“朕不怕同噶尔丹打仗,只怕没银子打仗。陈廷敬善于理财,你得把朕的库银弄得满满的!”


陈廷敬叩头领旨,高喊了一声喳。


陈廷敬同徐乾学择了吉日,先去工部,再到户部,交接印信及一应文书。徐乾学说:“这几年南方各省连年灾荒,皇上给有些省免了税赋;而朝廷用兵台湾


,所耗甚巨。如今西北不稳,征剿噶尔丹必将动用大量钱粮。陈大人,您责任重大啊!”


陈廷敬道:“我粗略看了看各清吏司送来的文书、账目,觉着云南、四川、贵州、广西等没有钱粮上解之责的省,库银大有文章。”


徐乾学道:“陈大人这个猜测我也有过。这些省只有协饷之责,库银只需户部查点验收,不用解送到京,全由督抚支配。我到户部几个月,还没来得及过问


此事。”


陈廷敬道:“大量库银全由地方支配,如果监督不力,必生贪污!”


徐乾学含含糊糊道:“有可能,有可能。”


王继文同幕僚阚祯兆、杨文启在二堂议事。杨文启说:“抚台大人,免征铜税是陈廷敬的主意,修造大观楼陈廷敬也不同意。陈廷敬真是个书呆子!”


阚祯兆却道:“抚台大人,我以为皇上准了陈大人的奏请,不征铜税,自有道理。铜税重了,百姓不肯开采,朝廷就没有铜铸钱啊。”


杨文启说:“可是没了铜税,巡抚衙门哪里弄银子去?还想修什么大观楼!”


阚祯兆道:“抚台大人,大观楼不修也罢。”


王继文听任两位幕僚争了半日,才道:“阚公,您可是我的幕宾,屁股别坐歪了呀!”


阚祯兆道:“抚台大人花钱雇我,我理应听命于您。但我做事亦有分寸,请抚台大人见谅!”


杨文启说起风凉话来,道:“同为抚台大人幕宾,阚公为人做事,却是杨某的楷模!”


王继文听出杨文启的意思,怕两人争吵起来,便道:“好了好了,两位都尽心尽力,王某感激不尽。阚公,我王某虽无刘备之贤,却也是三顾茅庐,恳请您


出山,就是敬重您的才华。修造大观楼,皇上已恩准了,就不是修不修的事了,而是如何修得让皇上满意!”


阚祯兆只好道:“阚某尽力而为吧。”


王继文命人选了个好日子,携阚祯兆、杨文启及地方乡绅名士在滇池边卜选大观楼址。众人沿着滇池走了半日,处处风光绝胜,真不知选在哪里最为妥当。


王继文说:“皇上恩准我们修造大观楼,此处必为千古胜迹,选址一事,甚是要紧。”


杨文启道:“湘有岳阳楼,鄂有黄鹤楼,而今我们云南马上就有大观楼了!可喜可贺!”


乡绅名士们只道天下升平,百姓有福。阚祯兆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继文问道:“阚公,您怎么一言不发?”


阚祯兆道:“我在想筹集军饷的事。”


王继文说:“这件事我们另行商量,今日只谈大观楼卜选地址。”


阚祯兆点点头,心思仍不在此处,道:“朝廷令云南筹集粮饷军马从川陕进入西宁,大有玄机啊!”


王继文问:“阚公以为有何玄机?”


阚祯兆道:“只怕西北有战事了。”


王继文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但朝廷只让我们解粮饷,别的就不管了。阚公,您看这个地方行吗?”


阚祯兆抬眼望去,但见滇池空阔,浮光耀金,太华山壁立水天之际,其色如黛。阚祯兆道:“此处甚好,抚台大人,只怕再没这么好的地方了。”


王继文极目远眺,凝神片刻,不禁连声叫好。又吩咐风水先生摆开罗盘,作法如仪。从者亦连连附和,只道是形胜之地。大观楼址就这么定了。


真正叫人头痛的事是协饷。一日,王继文同阚祯兆、杨文启商议协饷之事,问道:“阚公,库银还有多少?”


阚祯兆说:“库银尚有一百三十万两。”


杨文启很是担忧,说:“抚台大人,今后没了铜税,真不知哪里弄银子去。”


阚祯兆道:“只有开辟新的财源了。”


王继文叹道:“谈何容易!”


阚祯兆说:“我同犬子望达琢磨了一个税赋新法,现在只是个草案。改日送抚台大人过目。”


王继文听了并不太在意,只道:“多谢阚公操心了。我们先商量协饷吧,朝廷都催好几次了。我云南每次协饷,都是如期如数,不拖不欠,皇上屡次嘉赏。


这回,我们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阚祯兆说:“要在短期内筹足十七万两饷银,十三万担粮食,一万匹军马,非同小可啊!抚台大人,以我之见,不如向朝廷上个折子,说说难处,能免就免


,能缓就缓。”


王继文摇头道:“不,我从随军削藩之日起,就负责督办粮饷,从未误过事。不是我夸海口,我王某办事干练,早已名声在外,朝野尽知。”


杨文启奉承道:“是啊,皇上很器重抚台大人的才干。”


阚祯兆说:“抚台大人,我真是没法着手啊!”


王继文想想,道:“既然阚公有难处,协饷之事就由文启办理,您就专管督建大观楼。建楼也难免有些繁琐事务,也由文启帮您操持。”


杨文启在旁边点头,阚祯兆却惭愧起来,说:“阚某才疏力拙,抚台大人还是放我回家读书浇园去吧。”


王继文笑道:“阚公不必如此。您虽然未有功名,却是云南士林领袖,只要您成日坐在巡抚衙门,我王某脸上就有光啊!”


阚祯兆连连摇头:“阚某惭愧,实不敢当!”


王继文道:“大观楼必为千古胜迹,需有名联传世才是。劳烦阚公梦笔生花,撰写佳联。”


杨文启朝阚祯兆拱手道:“文启能为阚公效力,十分荣幸。”


阚祯兆叹道:“阚某无用书生,只能写几个字了!”


王继文自嘲道:“王某才真叫惭愧,徒有书生之名,又有平藩武功,其实是书剑两无成。听京城里来的人说,皇上看了云南奏折,直夸王继文的字写得好。


我无意间掠人之美,真是无地自容!”


王继文虽然直道惭愧,言语间却神色暧昧。阚祯兆自然听明白了,他对名声本来就看得很淡,乐意再做个顺水人情,笑道:“既然皇上说那是抚台大人的字


,就是抚台大人的字。从今往后云南只有抚台大人的字,没有阚某的字。”


王继文正中下怀,却假意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啊!”说罢大笑起来。


刘传基回到湖南,不敢先说自己私刻巡抚官印的事儿,连蠲免赋税的事都不忙着说,只赶紧把明珠的信交给张汧。张汧本来惦记着蠲免赋税的事,可他拆开


明珠的来信,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湖广总督出缺,明珠有意玉成张汧。张汧高兴得直在屋里踱步,道:“到底是故旧啊,明相国有好差事总想着我!传基


您知道吗?明相国要保我做湖广总督!”


刘传基忙道了恭喜,心里却愈加沉重。他见张汧这般模样,更不便把蠲免赋税的事马上说出来。他只叹明珠为人贪婪,口蜜腹剑,居然没人看穿!难怪皇上


都叫他蒙蔽了!


张汧春风得意,高兴了半日,才想起蠲免赋税的事来。刘传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却仍不敢讲他私刻官印的事。


张汧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问道:“三十万两?”


刘传基点头道:“正是!”


张汧叹息一声,半日无语。这明摆着是要他拿三十万两银子买个总督做,明珠也太黑了。可天下哪个督抚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呢?他当年被皇上特简做了巡抚


,私下里少不得也花了银子,却没有这么多啊!


刘传基说:“庸书在京城里探得明白,这在明相国那里,已是多年规矩了。”


张汧说:“规矩我自然知道,可三十万两,也太多了。”


刘传基又道:“所谓侯门深似海,往日只是在书上读到,这回往京城里跑一趟,方知官府家的门难进哪!”


张汧仍是叹息,道:“银子肯定要给的,就少给些吧。十万两,总够了吧?”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不给三十万只怕不行。”


张汧说:“我明白传基的意思,不如数给银子,我的总督就做不成。人在官场,身不由己,里头规矩是要讲的。但太昧良心,我也做不来。湖南近几年都遇


灾,怎能再往百姓那里摊银子?”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传基敬佩您的官品,但这三十万两银子您是要给的。”


张汧摇头道:“我体谅您的一片苦心,我这总督做不成就不做罢了,只给十万两!”


刘传基突然跪了下来,流泪道:“抚台大人,传基害了您!”


张汧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传基您这是为何?”


刘传基这才说道:“送给明珠大人的折子,都让他一字一句改了,我得重新抄录,却没有官印。我怕来回耽搁,误了时机,免不了赋税,就私刻了巡抚官印


。这事让明相国知道了。”


张汧大骇而起,连声高喊:“传基误我!传基误我!”


刘传基既愧又悔,说:“我原想,光是为了进明相国的门,就送了上万两银子。明相国开口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他哪怕知道我私刻官印,料也不会有事。哪


知他反过来还多要十万两,变成三十万两!”


张汧跺着脚,连连叹气,直道奈何。过了好一会儿,张汧才道:“传基您起来,事已至此,您跪着又有何用!如此说,这三十万两银子是一两也少不得了。


我刚收到朝廷官文,湖南需协饷十九万两。这里又冒出明相国部费三十万两,银子哪里来!”


刘传基说:“我在京城风闻西北有人反了,可能协饷就为这事。”


张汧这会儿脑子里只想着银子,没在意刘传基说的西北战事,问道:“藩库还有多少银子?”


刘传基回道:“八十万两。库银是不能动的。”


张汧道:“我们湖南需上交钱粮的有二十三个富县,仍向他们征收吧。没有别的办法啊!”


刘传基道:“这几年湖南几乎处处有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