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跃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2
|本章字节:17058字
徐乾学现在最怕提起这话,真后悔当初不该同高士奇说的,便道:“士奇志大才高,乾学愿俯首听命!”
高士奇笑道:“徐大人过谦了!我只是想,这回参倒了明珠还不算,您得取而代之。千万不能让索额图坐享其成,这个莽夫,心狠手辣!下一步,就得把索
额图扳倒!”
徐乾学笑道:“士奇,我们只好好当差吧,皇上想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
高士奇想着索额图就心里发毛,唉声叹气的。
从徐乾学家出来,高士奇干脆顺道去了陈廷敬家。陈廷敬猜着高士奇夜里上门,准没什么好事,嘴上却甚是客气,招呼他去客堂用茶。
高士奇喝了几口茶,笑嘻嘻地说:“我们都知道,这回要不是陈大人进言,皇上不会想着扳倒明珠的。”
陈廷敬故作惊慌说:“士奇,这话可不能乱说!皇上眼明如炬,哪用我多嘴!”
高士奇笑笑,摇摇头说:“陈大人,您也别太谨慎了,明珠反正倒了,您还怕什么?”
陈廷敬说:“不是怕,廷敬不能贪天之功啊!”
高士奇凑近了脑袋,故作神秘,悄声儿说:“陈大人不必过谦,参明珠,您立的是头功啊!”
陈廷敬摇头道:“我可真是半句话都没说,事先我也不知道谁要参明珠。”
高士奇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道:“陈大人还是防着士奇!我只想说句掏心窝的话,皇上如此信任您,您就得当仁不让。扳倒明珠,您就是名符其实的首辅大
臣!士奇今后还得靠您多多栽培啊!”
陈廷敬惶恐道:“士奇越说越离谱了。廷敬只求做好分内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高士奇突然面有愧色,道:“士奇知道,陈大人瞧不起我。我往日确是有过对不住您陈大人的地方,可古人说得好呀,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大人不记小人
过!士奇别无所求,只求在皇上身边吃碗安心饭。”
陈廷敬任高士奇怎么说,到底不承认他在皇上面前参过明珠。
高士奇回到平安第已是深夜,仍无睡意。他今日在几家府上穿走如梭,这会儿想起来甚是得意。他说的那些话,谁听了都觉着是肺腑之言。这些话人家不会
说给别人听,也不可能说给别人听。高士奇手里玩着个鼻烟壶,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
高夫人却道:“您还哼着小曲哩,我可是替您担心!”
高士奇问道:“你担心什么?”
高夫人说:“您就只替皇上抄抄写写,再弄些个古董哄哄皇上开心得了,别掺和这些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看得出,朝廷里面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谁知
道明儿又是谁当权!”
高士奇哈哈笑道:“告诉你,不论谁当权,我都稳坐钓鱼船!”
九卿会议开了好几日,明珠自是论死,又开列了五十多人的明珠党羽名单。陈廷敬明白皇上的意思,反复说不宜涉人太多。可九卿会议现在是索额图为头,
别人的话他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说天塌下来有他撑着。陈廷敬苦劝不住,也就不再多说。
皇上看了折子,立马把索额图、陈廷敬、徐乾学等召了去,大骂道:“朕看出来了,你们都想趁着参明珠,党同伐异,揽权自重!这折子上提到的尚书、侍
郎及督、抚、道,共五十多人。朕把这些人都撤了,国朝天下不就完了吗?”皇上把折子重重摔在龙案上。
陈廷敬说:“臣反复说过,不要涉人太多。”
皇上打断陈廷敬的话,问索额图:“九卿会议是你主持的,你说说吧。”
索额图道:“臣以为明珠朋党遍天下,只有除恶务尽,方能确保乾坤朗朗!”
皇上瞪着索额图,道:“你别说得冠冕堂皇。你同明珠有宿怨,天下谁人不知?朕仍让你出来当差,你却是如此胸襟,怎么服人?”
索额图赶紧叩头请罪:“臣知罪!”
皇上斥骂索额图半日,道:“只把张鹏翮折子上提到的几个人查办,其他人都不追究!”
徐乾学拱手道:“皇上仁德宽厚,天下百官必然自知警醒!”
索额图仍不甘心,还想说话。皇上不等他吭声,便道:“索额图休得再说!传明珠觐见吧!你们都别走。”
一会儿,明珠面如土色,进殿就跪哭在地,叩头道:“罪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道:“你就跪着吧,朕今儿不叫你起来说话了。”
明珠又是连连叩头,道:“臣罪该万死。”
皇上瞟着明珠,道:“你这该不是说客气话吧?你的确罪大恶极!但朕不是个喜欢开罪大臣的人,总念着你们的好。平三藩,你是有功的;收台湾,你也是
有功的。朕念你过去功绩{奇书手机电子书网},不忍从重治你。革去你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之职,任内大臣,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明珠把头叩得砰砰响:“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索额图听说把明珠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脸上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皇上又道:“陈廷敬转吏部尚书,吏部满尚书另行任用。”
陈廷敬忙跪下谢恩。他虽已早知圣意,却仍是惶恐。他不想叫人把自己做吏部尚书与明珠下台放在一处去说,毕竟现在明珠党羽还是遍布天下。
皇上道:“你们都退下吧,明珠留下。”
索额图、陈廷敬等都退下了,明珠趴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皇上问道:“怎么那么多的眼泪?怕,还是委曲?”
明珠道:“启奏皇上,明珠冒死说句话,臣内心真的不服!”
皇上道:“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才把你留下来。你要朕把你的斑斑劣迹都指出来,你才服气是吗?”
明珠但知哭泣,没有答话。皇上说:“单凭你指使王继文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你就该杀!”
明珠猛然抬起头来,惊恐道:“啊?皇上……臣知罪……可这……这……都是陈廷敬他栽赃!”
皇上骂道:“真是不识好歹!你得感谢陈廷敬!陈廷敬识大体,不让朕把你同王继文做的坏事公之于众,不然你同王继文都是死路一条!更不用说你卖掉了
多少督、抚、道、县!”
明珠再不敢多说,只是使劲儿叩头。
明珠回家路上,天色已黑了。安图随轿跟在后面,半句话不敢多说。明珠福晋知道今日凶多吉少,早早就候在了门口。她见轿子来了,忙迎了上去,搀着老
爷进了屋。
家里早预备了一桌好菜,明珠却是粒米都不想进。福晋说:“老爷,我专门吩咐下面准备了这桌菜,给您压惊。”
明珠却强撑道:“压什么惊?老夫有什么可怕的?”
明珠说罢,恨恨地哼着鼻子。福晋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老爷知道我平日不沾酒的,今日却要陪老爷喝杯酒。来,祝老爷早日平平安安,否极泰来!”
明珠见福晋用心良苦,不觉落泪,道:“老夫谢福晋如此贤惠!”
夫妻俩碰杯干了,相视而笑。
安图接过婢女的酒壶,倒上酒,也道:“小的以为,老爷很快就没事的。别说皇上先前不杀鳌拜,就说皇上对索额图,不也格外开恩吗?您在皇上眼里的分
量,可比索额图重多了!索额图被晾了几年,不又出山了吗?”
明珠摇头苦笑,心想自己的分量是比索额图重多了,可自己犯的事也比索额图重多了。
安图又道:“不就是隐瞒吴三桂钱粮的事吗?皇上不追究,不就没事了?”
明珠仍不说话,他知道这事情搁在那里,他就永远别想翻身。皇上什么时候想开罪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旧事重提。这桩事上陈廷敬确实对他有恩,可是大恩
如仇啊!
明珠想到这里,十分忿恨,心生一计,道:“安图,待老夫修书一封,你送到索额图府上去。”
安图拿了明珠的信,连夜送到索额图府上。听说明珠府上的管家送了信来,索额图只说人也不见,信也不接。家人却说明珠府上的人您可以不见,信还是看
看。索额图听了生气,说:“看什么信?无非是求我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老夫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巴不得他碎尸万段哩!”
家人又说:“主子好歹看看他的信,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索额图好不耐烦,嚷着叫人把信送进来。信送了进来,家人把信打开,递给索额图。只见信上写道:“索额图大人台鉴,明珠与阁下共事凡三十六年矣!蒙
教既多,获益匪浅。今明珠虽罪人,仍心忧国事。向者明珠与阁下争锋,非为独邀恩宠,实欲多效力于朝廷。然则争锋难免生意气,往往事与愿违。蓦然回
首,悔恨不已。所幸朝中有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诸公,学问优长,人品可贵,皆君相之才。明珠愿阁下宽大胸襟,同诸公和睦相处,共事明主。”
索额图读到这里,哈哈大笑,道:“如何做臣子,如何效忠皇上,用得着他明珠来教导老夫!明珠要我同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等和睦共事!他可真是深
明大义啊!这帮汉官,没一日不等着看老夫笑话,他们?哼!”
索额图心念一动,心想陈廷敬暗中整倒明珠,无非是想取而代之,他别做这个美梦!陈廷敬今日整倒明珠,明日不就要整倒我索额图?老夫从来就不想放过
陈廷敬!还有那徐乾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且看老夫手段!
正是这几日,张汧又供出一些事来,索额图大喜过望,立马密见皇上。皇上没好气,问道:“你这么性急的要见朕,什么大事?”
索额图说:“启奏皇上,张汧供称,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都收过他的银子!”
皇上怒道:“张汧怎么如此出尔反尔?色楞额、于成龙先后都查过,查的结果虽截然相反,可从未听说这几个人受贿。如今你接手案子,又生出事端!”
索额图说:“臣只想把案情弄清,免成冤狱!”
皇上冷笑一声道:“什么冤狱!朕看出来了,如今明珠倒了,你想快快儿收拾陈廷敬他们几个,你就老子天下第一了!”
索额图连连叩头,诚惶诚恐,说:“启奏皇上,张汧可是言之凿凿呀!他说自己年岁大了,做个布政使都已是老天保佑,是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
几个人要他做巡抚、做总督的。想做,就得送银子。皇上,要不是张汧招供,臣岂敢如此大胆!”
皇上冷冷道:“你的胆子,朕是知道的。好了,折子朕会看的。”
索额图又道:“臣不敢断言他们几个人是否清白,只是张汧说高士奇贪银子,臣有些不相信。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别人如何进得来?”
皇上一听更是火了,说:“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不相信高士奇贪银子,偏相信其他人就贪了?高士奇是你故人,朕知道!”
索额图确有袒护高士奇之意,可为了显得他办事公道,还得把高士奇的名字点出来,再去替他说话。索额图其实还隐瞒了高士奇的欺君大罪。原来这回张汧
红了眼,把高士奇向皇上进呈假画的事都供了出来。索额图私下命人把张汧这段口供删掉了,却也并没把这事告诉高士奇。高士奇在他眼里,原本就是只小
蚂蚱,犯不着去他面前表功。而高士奇欺不欺君,索额图也并不在意,他只需高士奇做自己的奴才。
索额图退去了,皇上拿起折子看了半日,重重摔在案上。索额图的用心,皇上看得明白。可张汧所供是否属实,皇上也拿不准。数月来,张汧、祖泽深、王
继文、明珠,连连案发,皇上甚是烦恼。这些读书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原本清清白白的,做官久了就难以自守。皇上叹息良久,唤了张善德,让他分头传
旨,叫这几个人自己具折说清楚。
陈廷敬正在吏部衙门处理文牍,忽听乾清宫来人了,忙出门迎着。已见张善德进来了,道:“陈廷敬接旨!”
陈廷敬跪下。张善德传旨道:“皇上口谕,张汧供称,说他为了做巡抚、总督,先后都送了银子给陈廷敬;而今犯了案,他又送银子给陈廷敬要他打点。着
陈廷敬速速上个折子,看他自己如何说。钦此!”
张善德宣完上谕,忙请陈廷敬起来。陈廷敬起了身,望着张善德半日才知说话:“张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呀?您听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张善德摇头道:“张汧把您跟明珠、徐乾学、高士奇都供出来了,皇上很烦哪!”
陈廷敬听了,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回家说起这事,陈廷敬十分烦恼。家瑶自觉脸上无光,道:“我公公怎么会这样?”
月媛说:“你公公肯定是怪你爹不肯出力相救,就反咬他一口!”
祖彦更觉脸没地方放,说:“岳父大人,真是对不住啊!没想到我爹爹会出此下策!”
陈廷敬道:“明珠他们只怕是真收了银子的,如此一来我就更说不清楚了!真假难辨呀!”
珍儿安慰道:“老爷,真金不怕火炼,没什么可怕的。”
陈廷敬叹道:“祖彦啊,我自己都不打紧,事情总说得清的。我担心的你爹爹啊!他交待得越多,死得越快!皇上原本只想革他的职,让他回家养老。他现
在乱咬一气,别人就会置他于死地!”
家瑶、祖彦立即哭了起来,求陈廷敬万万设法救人。陈廷敬说:“你爹有罪,这是肯定的。我一直在暗中救他,只是不能同你们明说。没想到我这个亲家这
样沉不住气,以为我见死不救,反过来诬陷我!”
月媛说:“老爷,再怎么说,都是亲戚,如今怨他也没用了,总得想办法救人才是。”
陈廷敬说:“他做官也有几十年了,怎么就没明白道理呢?要紧的是自己救自己!王继文关到现在什么都不说,事情都是自己独自扛着,就连皇上已经知道
的事他都不说。其实皇上也不想让他全说出来啊。”
陈廷敬这话家里人就听不懂了,莫名其妙。
祖彦问:“岳父,朝廷怎能这样执法?”
陈廷敬只是摇头,没有答话。
好些日子,皇上对张汧的招供不闻不问,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几人可是度日如年。他们的折子也都上去了,迟迟不见圣裁。明珠倒是省心,他猜准了皇
上心思,知道自己身上再加几重罪,也不会叫他掉了脑袋。他反而颇为得意,想那索额图果然钻了他的套儿,开始参人了。明珠又专门为此具折请罪,招认
自己受了张汧银子,如数入官。
直到两个月后,皇上驾临南书房,才道:“朕本来不想理睬索额图的折子,可他既然接手明珠审理张汧案子,朕又岂能意气用事。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
,你们上的折子,朕都看了,你们还有说的吗?”
徐乾学抢先说话,道:“启奏皇上,臣先不为自己辩解,先替陈廷敬说几句公道话。陈廷敬同张汧是姻亲,臣并未见他替张汧说过半句话,怎有受贿一说?
”
索额图道:“启奏皇上,徐乾学是想说陈廷敬没有受贿,他也就清白了。但明珠受贿已是事实,这又说明什么呢?按徐乾学的道理,岂不正好说明他们四个
人都受贿了吗?”
皇上道:“你简直胡搅蛮缠!陈廷敬半句话没说,我反而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陈廷敬马上叩头谢恩,又道:“启奏皇上,张汧案已经查清,不应再行纠缠。虽说张汧又供臣等如何,实为意气用事,属人之常情,也不应因此定他的新罪
。”
皇上听罢点头道:“索额图,明珠之事已经定案,不要再节外生枝。张汧、王继文、祖泽深的案子,事实也都清楚了,你也不要再问下去。朕不想牵涉人员
太多。”
索额图见皇上主意已定,心里纵有千万个不乐意,也只得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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