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终于可以开始认真地画素描了，她与李芬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大半天的工作时光——李芬逐渐地解除了紧张的状态，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双手也解放了……因为他看到丹尼斯在注视他与画他的不断交替过程中，她的那种眼神就象一个还没有一丁点儿性别意识的幼儿，完全把他当成了一尊想要画的活石膏像。于是，他也就渐渐地把自己当成了活着的大卫王，尽力地模仿起它的姿态来，以供丹尼斯更好地绘画。

这种平衡和适应的状态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才被打破了——别墅的大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出差从外地回到天津的亨利一边热情地喊着“亲爱的，你还在作画吗？”一边向画室的方向走来。李芬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英语，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就是丹尼斯的丈夫，于是他的神经骤然间就紧绷了起来，他作出的第一反应就是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裆部，把身子佝偻成了一个大虾米的形状。就在这一时刻，生着一头金发、长得矮矮胖胖的亨利怀特走进了画室。他刚看见李芬这一副尴尬的样子，马上就摆了摆手，“哎，不要这样，不需要这样！——这是你们的工作！”说着他就走上前来，把自己的右手亲切地搭在了李芬的肩膀上，与他并排站在了一起。“你看，你有这么好的身材、骨骼、肌肉，她才愿意画你的，我就是脱光了她也根本看不上眼，不愿意画——全是脂肪，肥肉！”他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敞声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也使得李芬周身紧绷着的肌肉顿时放松了下来……

丹尼斯也跟着笑了起来，亨利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热情地亲吻着她。站在原地没动的李芬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挺奇怪的：就算是两口子吧，也不能当着外人就这么亲嘴儿啊！这成何体统了？他们外国人咋儿都这么没羞没臊的啊？……

李芬想到这些他想要离开这个场合了，可是他又不知道丹尼斯还“工作”不“工作”了？他不好意思立即穿上衣服离开。就在这时，丹尼斯从丈夫的肩膀上看见了李芬的表情，她马上推开了亨利的双臂，把画架子上的碳条和铅笔都收了起来，“今天咱们就工作到这儿吧，下班了！”

李芬一听到这话，麻溜儿地就从旁边的椅子上捡起了自己的衣服，迅速地穿了起来。

晚饭的时候，亨利怀特为了款待李芬，特意让管家从离他家不远的“利顺德大酒店”订了一桌中餐的菜肴。佐餐的酒水呢，亨利还很细心地弄来了都是产自蓟州的两种白酒：一种是乾隆爷和纪晓岚在东郭家庄喝过的“薏苡仁酒”；另一种则是慈禧太后钦点为宫廷御酒的“兴泰德烧锅酒”。

亨利打开了装有这两种白酒的小陶土坛子，烧酒的醇香味道立刻在餐厅里弥漫开来。他为李芬和自己每种酒都倒了一小杯，“来吧，李义士，你来天津的目的丹尼斯都跟我说了，我非常钦佩你为人的仗义——为了救主人的儿子，硬是敢闯谁都不认识的天津卫来买洋枪。我真的是非常佩服你！”

“嘿嘿……”听了夸赞的李芬酒还没喝，脸就有些红了，“老主家对我有恩，当年他为了救我，那是我的官司到哪儿，他的钱就跟到哪儿。俺们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天我为他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再说了，他还认我为干外孙子了呢，这就是自家的事儿一样了呀！”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亨利把自己面前的两只酒杯都端了起来，“我这个哥哥今天就为你这个兄弟用蓟州家乡的酒接风！——你品一品，看看你更喜欢喝哪种酒？”说完之后，他先喝完了那杯薏苡仁酒，接着又喝干了兴泰德高粱酒；李芬是两只手各端着一杯酒：这杯抿一口，那杯再抿一口；丹尼斯则是陪着他们喝起了法国的红葡萄酒。

李芬真是象亨利说的那样细细地品着两种白酒的味道，而男主人却被这两杯白酒烧得脸一下子涨红了起来，他还一个劲儿地在自己张开的嘴巴前面搧着风，“啊，呀呀呀，实在是太辣了！中国的酒跟情人之间的感情一样，太浓烈了！”

“呣……咂……”李芬则反复地比较着两种白酒的味道，嘴里不断地发出“咂——咂”的声响，“呣，别看这个薏苡仁酒创立的年头儿长，还是乾隆爷喜欢喝的，可我还是觉着俺们老东家的‘兴泰德烧锅酒’好喝！”他还用手从喉咙到脚底板比划了一下，“这酒一喝下去，从嗓子眼儿到脚指头，一下子全热乎了！”

“嗯，你还是因为跟许家有亲情的关系才说它好吧？”丹尼斯在一边为李芬对两种白酒的评论打上了注脚。

“哎，那还真不是因为亲情，现在我一喝起这个酒来，倒是感到了危情！”李芬借着她的这个注解也咬文嚼字起来，“俺们主家的二少爷，我也得叫二舅啊，现在还在芦苇荡里挨着蚊子咬呢，我哪儿能在这儿喝得下酒去呀？你快替我求求亨利先生，赶紧帮着我去买那二十条洋枪吧！”

丹尼斯马上把头转向了自己的丈夫，他们俩用英语交谈起来。李芬尽管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从两个人的眼神中能够看出来是在商量为他买枪的事情。这一对夫妇交谈了好半天，亨利才把眼神转向了李芬，“李义士，从这几天你为我的夫人当模特儿的事情来看，我就能够感受得到你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当个模特儿一天到晚在那里站着是非常累的，对吧？”

“嗯，是挺累的，”李芬点了点头儿，“比我练一天功夫，打一天麻绳儿都累——浑身酸疼酸疼的！”

“我知道你是个民间的大英雄，你们的农村是很封建的，你为了救主人的儿子能豁出脸面来，给一个外国女画家当裸体模特儿，这是什么情分哪？”亨利非常认真地说着，“而且你从来不谈报酬，我跟你说吧，象你身材这么好的裸体模特儿，在我们欧洲是非常贵的，一般的画家根本雇不起，除非国内外知名的画家。你还专门给丹尼斯一个人当模特儿，这是什么意思啊？”

李芬听了之后一个劲儿地摆手，“哎，亨利先生，这没有啥儿的，不就是在那儿站一会儿吗？没有啥儿的！”

“不不不，绝不象你说的那么简单！”亨利也摆了摆手。“你也可以看得出来，我非常爱我的妻子，所以我希望她获得成功，成为一名伟大的女画家！你给予了她这么大的帮助，我也一定要尽力帮助你！”

李芬听完这句话之后，马上站了起来，向亨利双手作揖躬身施礼，“哎呀，那可太谢谢您了，亨利先生！”

亨利先生示意他坐下，又为李芬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下子的“兴泰德烧锅酒”，“明天我就去找怡和洋行的老板去，让他给挑二十支没有开封的马丁尼亨利来复枪！”

“哎呀，那我赶紧回去取钱来吧？”李芬焦急地询问着亨利。

“不用。”亨利十分肯定地说着，“我跟怡和洋行的老板有交情，他的买卖最大了，这二十支枪在他那儿算什么呀？袁世凯在小站练兵的新军一买都是几千支、上万支！”

“噢……”李芬惊异地点了点头，听到这庞大的数字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觉得比登天都难的事，在有些人的手里竟然是这样的容易。

“这样吧，李先生，”亨利说出了自己的安排，“你安心在这里帮助丹尼斯完成她的创作，我去帮你把这二十支枪办好，运回蓟州去，赶紧把你那位老东家的二少爷赎回来！”

“那太好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李芬又站了起来给亨利鞠躬施礼了，接着他就把脸转向了丹尼斯的方向，“怀特太太，我想求您点儿事儿，中吗？”

“咦？”丹尼斯突然听到他这话感到很意外，“你求我什么事儿啊？”

“我想您能不能快点儿画，等亨利先生给弄来枪之后，我还是想跟着回去，亲自把那二十条洋枪交给绑匪……”李芬说到这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再不，您要是画不完，我回来再让您接着画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