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胎英雄

“哥哥，你是成熟，但我不羡慕你。”两年前，林允站在天桥上闭着眼睛说。他喉结颤动，胸膛慢慢鼓胀，接着，对毫不知情的车水马龙大吼：“沁儿你放心！我永远爱你！”——又一句逼天地作证的话。

作证需要观众，需要观众的，都是表演。

我望着林允侧脸，路灯用夜为他裁出了一道单薄的剪影，单薄如他的誓言。林允一扭头，明眸如炬。我嗤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幼稚。”说完，又有些心疼。心疼他，也心疼曾经的自己。

那些年的我们都一样，都是信誓旦旦说着永远的英雄。那些年的我们并不知道，每一个跟未来叫板的英雄，都是烈士。

林允是我前室友，比我小三岁，叫我哥哥。初听肉麻，习惯也就不硌硬了。他一开始想跟我结拜，我觉得太扯，且没熟到份上就没答应。后来林允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地叫，我就默认了。林允喜欢拉我喝酒，但他又不能喝。跟不能喝酒的人喝酒，就像跟不能上床的人上床一样，只能干聊。

某天，林允又拉着我去楼下大排档喝酒。他果然是不能喝的人，刚舔完啤酒沫就满脸通红，目光明亮，又开始跟我讲沁儿的事。

沁儿是林允的女神，他的大学学妹，他们是在社团里认识的。沁儿从没来过我们家，所以我没机会亲眼验证这位女神是嫦娥还是电母。林允之前常说，对女神，我啥也不图。我只能呵呵。我问林允：“怎么不带你的女神来玩？”他说她毕业答辩太忙了。我又问：“你怎么不去看你的女神？”林允说不愿打扰她。

我比他大，自然能读懂他的眼神。一个人说话时眼里光太强，说的就是欺骗他人的话。光太弱，就是欺骗自己的话。林允眼里没有光。

“约过，没约出来吧。”我说。

林允笑着捶了我一拳：“烦人。”

这次喝酒，林允跟我聊的是《女神喂我吃棒冰，从此我就爱上了她》。

“那段时间沁儿特别忙，又要考试又要搞社团活动，我正好没事儿就在自习室替她整理笔记。结果我的女神出现了，她专门来看我的。那天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超美。她拿着一根棒冰坐在我旁边吃，我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她突然把棒冰递到我嘴前说‘喂你吃一口’。我立马把嘴张开了……”

我受不了地说：“你要点儿脸成吗？”

林允腆着脸笑：“不要。这可是女神咬过的棒冰，上面有女神的口水。”

他又说：“其实我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张嘴是因为被吓傻了。”

他还笑：“那根棒冰我咬了一口后，她就全给我了，棍儿现在还在我房间里，你要不要待会儿去看看。”

我一脸惊恐加鄙夷，林允扑过来挽着我胳膊撒娇：“不要嫌弃我。”我一边骂“滚开”一边推他。林允死死抱着我胳膊大笑，周围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我摇了摇他的背，示意别演了，随着剧烈抖动，林允的肩胛骨像被逮住后受到惊吓的鸟的翅膀。过了一会儿，林允安静了下来，像智障一样盯着我暧昧地笑。

“你喝多了吧。”

林允摇摇头，又微笑了一会儿，说：“我长那么大，除了我妈，第一次有人喂我吃东西。”

我正想嘲笑他为一口棒冰就出卖尊严，他说：“我明天要陪沁儿去堕胎。”

我一愣。

林允一笑：“想什么呢，不是我的。”

我又一愣。

原来如此。

第二天早晨六点，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身子一降，明显能感觉被什么东西擒住了。不好，鬼压床了。我神经不好经常被鬼压床，我梗着脖子挣扎，努力皱眉头想要把眼皮带起来。只听那鬼叫了一声：“哥哥。”

我先是惊出一身冷汗，清醒以后一肚子火立马地上来了，冲着声音的方向给了鬼后脑勺一瓢：“滚开。”

林允半天不动弹，接着就听见他压着嗓子哭，一口哭呼气个一分钟，半天不见吸气。

“哥哥，陪我去吧。”

路上，我才知道林允昨晚哭了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我说你不啥也不图么，哭什么。他说他是心疼女神，叫我去也是因为他不敢独自面对女神受苦。

他还从家里拿了一包冰块敷在眼睛上，说不能让沁儿看见他哭过，只有他坚强女神才能有安全感。

他看着我又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傻逼。可是女神首先想到我，就证明她觉得我可以依靠。

我问，干她的那个男人呢。

林允不说话了，半天冒出一句：你不懂。

我第一眼看到沁儿就懂了。

沁儿好看，素颜，有点儿像奶茶妹妹，除了眼神。那种眼神，怎么说，是一个将会或者已经被北京惯坏的姑娘才有的眼神。沁儿是第一次怀孕，检查结果下来刚好受孕三十天，医生建议她用药流，对身体伤害小一点儿。为防止大出血，沁儿得在医院吃药。

堕胎的药很烈，沁儿刚吃下去两分钟就蹲下来要吐。经过的清洁人员说：“不准吐在这儿，在这儿吐要罚款。”

我拿出钱包问罚多少。林允把我一挡问对方卫生间在哪儿。清洁人员指了一条道，有点儿远。林允揪着自己的领口用力一扯，短袖“哧啦”一声被撕开了。

我心想还好衣服质量次，不然得多尴尬。

沁儿用林允的衣服片儿捂着嘴吐，取药口排队的人齐刷刷往这边看。林允跪在一旁扶着沁儿的肩，脊背上全是汗。清洁人员看够了，转身离开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该。”

吐完以后，沁儿整个身子都软了，一步也动不了。林允抱起她往卫生间走，我提着一堆药在后面跟着。林允赤裸着上半身，两只瘦弱的肩胛骨随着步伐一耸一耸地扇动着。

沁儿接下来面对的才是最难熬的。腹痛。她痛得趴在林允腿上动弹不得，身体扭曲得像是妖怪要显形一般。我连看都觉得痛，一抬头发现林允还是哭了。他一只手轻轻顺她的背，另一只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不让哽咽随着身体晃下去。林允看了我一眼，像一只被夹了腿的狗在求助。我只能伸手捏住了他的肩。

那几天，沁儿不敢回学校，怕吃后续的药被寝室的人看见，一直住在我们家。林允请了一周假照顾她。这段时间里，我也逐渐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让沁儿怀孕的是一个有妇之夫，他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沁儿压根儿就没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林允说他早就知道沁儿不是为了钱，是真喜欢那个人。我说我也能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沁儿。

林允一脸得意：“当然，真心喜欢，对女神我啥也不图。”

我连傻逼这两个字都不想滥用。

林允说：“我跟沁儿说，要是再发生这种事，一定要做好保护措施，不能因为心软就大意，这种事情不但伤身体，而且会有报应的，千万千万要小心。沁儿还是听话的，我能看出来她有认真听我讲，听完很努力地点头。”

“你开心就好。”

“我当然开心。哥哥，你知道吗，这几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沁儿在我身边陪着我，你也在我身边罩着我。我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嗯，你很伟大，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备胎，你是备胎英雄。”

“那也是英雄。”

沁儿回学校那天，我收到林允发来的一条短信：“沁儿回去了。”我匆匆回复了一个“嗯”，就接着工作了。下班时我给他打电话问要不要带外卖，电话没人接。不知怎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赶回家后，我发现屋里没人，叫了一声也没人应，又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在他卧室里。

我推开卫生间的门，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林允赤身裸体躺在浴室里。

“林允！”我冲过去跪下来掐他的人中，一边掐一边吼，“你个傻逼你怎么这么傻！”林允猛地睁开眼睛，晃了晃神，连忙捂着下体往屋里跑，因为站起来太猛血没跟上，一头栽倒在地上。

之后，林允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肯出来。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一脸惊讶：“你怎么进来的？”

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我是二房东啊。”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想不开。林允这才扭扭捏捏地说，他没想不开，他洗澡的时候想到沁儿走了就开始哭，越哭越凶，干脆坐在地上哭，哭累了就睡着了。

我站起身来要走，林允却拉着我的胳膊。

“你不是什么都不图么？”

“我是什么都不图啊。”

“不图你哭什么？”

“哭沁儿走了。”

“还嘴硬，表白失败了吧？”

林允不说话。

“沁儿怎么说？”

“沁儿说她很感动。”

“然后呢？”

“没然后。”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还那样呗。”

“哪样？”

“跟以前一样。”

我伸出大拇指说：“备胎英雄果然名不虚传。”

林允苦笑。

我看着他，又心疼起来。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曾以为人世间的事情都很纯粹，以为自己的爱很伟大，很无私，以为就可以这样热眼旁观一辈子。只是哪有不图回报的事。不图回报是不敢图，怕图了连现在的都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英雄，吹嘘成的英雄，都是被敌人逼成的。

半年后，林允换新公司了，他准备要搬去公司附近住。

临走前几天，他又拉着我去楼下的烧烤摊喝酒。林允这半年内没少陪客户喝酒，身体也不像以前那么瘦了。这半年里，林允很少跟我提到沁儿，说得都是工作上的事。沁儿找过几次林允，林允能帮则帮，却不再把沁儿对他的索求当成需要了，不再把沁儿对他的依赖当成重视了。我看着他仰头大口喝酒的样子，突然想起那两只瘦弱的肩胛骨，一耸一耸，估计现在也被肉包起来了吧。

我正想着，林允突然说：“沁儿上周给我发短信了。”

“说什么。”

“说她怀孕了。”

我一愣，晕乎乎地以为时光倒转。

林允翻出聊天记录给我看，聊天记录很短，只有两行字。

“我怀孕了。”

“嗯，好好照顾自己。”

我一把抱住林允哈哈大笑：“欢迎加入凡人的世界！”

——有些英雄，不当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