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性尧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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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以匹夫而得天下于马上,开大明三百年大一统的基业,历史又授命于诗人,要他们为大地山河而歌唱。据朱彝尊《明诗综》所收,就有三千四百余家。
一代文学作品固有一代之特色,却非块然独生。明初的诗歌,固然矫正了元诗纤弱之弊,却又与之相克相生,在元诗基础上发展起来。好多诗人都是跨代的,如刘基、贝琼、刘崧、袁凯、高启等。有的人在元末已经著名,有的人曾受知于杨维桢、王冕。这两人并没有在明代做过官、出过力,但对明代的文苑却很有影响,故而《明史·文苑传》即把杨、王收了进去。刘基的功名事业在明代,而他的好几篇佳作则成于元末。袁凯以《白燕》诗享名(此诗实很凡庸),还流传着与时太初争胜的故事,其事也在元代。高启的《明皇秉烛夜游图》、《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皆为名篇,都是有感于元主的享乐误国,隐含着没落感。又如他的《宫女图》,后人附会为高启得祸之由,实则也作于元末。
刘基与高启,都是明初最有成就的大家。但刘基后期,已成为太祖的“吾子房也”,又卷入政争中。高启才是纯粹的诗人,他的乐府诗,就非刘基所及。明代不少诗人,在文学理论上都有自己完整的流派性的观点,高启只是用诗篇来反映他的思想认识。
明初诗坛,还有一个人文地理上的特征,即名家大都出于南方,而尤蔚著于吴中。刘基曾被称为越派领袖,高启则为“吴中四杰”之冠。这当然由于当时南方较为富裕开通,苏州更加繁荣,在师友的交游援引上,便得风气之先。高启的诗也含有市民意识,只是不很明显,到了唐寅、祝允明时,就表现得很鲜明了。
“吴中四杰”指高启和杨基、张羽、徐贲,其他三人的成就远逊于高启,而四杰的下场都很悲惨。
高启诗工于模拟,学什么像什么,但缺点也在这里:常服他人衣冠,难免限制了他的更上层楼的气魄。同时,也因他在中年时即惨遭腰斩,艺术生命过早地随肉体而消灭;如果享以天年,渐涉苍劲,胜业或不止此。埋葬了一批有才情的诗人,也就埋葬了一片艺术的生机。
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序中说:“洪武之初,刘伯温之高格,并以高季迪、袁景文诸人,各逞才情,连镳并轸,然犹存元纪之余风,未极隆时之正轨。”这正说明后一代诗歌的发展在不同程度上,不能摆脱前一代惯性的制约。
明成祖的帝位,是在骨肉相残、喋血宫城的惨剧中夺取的。在文坛上,则有台阁体的出现,代表人物为杨士奇、杨荣、杨溥,世称“三杨”。位居宰臣,身经四朝。
政敌既已覆灭,便认为到了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只能歌颂鼓吹。“粉饰太平”一语本含贬义,台阁派却以为文章就应当“恢张皇度,粉饰太平”(倪谦《艮斋文集序》)。逢盛世而作美词,亦情理之常,但不能够强调到绝对的唯一的高度,因为这会抹杀生活的复杂性、性格的多重性。只允许诗人描笑容,不允许他们溅泪痕,这样,社会矛盾根本就不存在了。在诗歌风格上,“三杨”则提倡醇厚、平正和典雅,目的就是和歌功颂德相适应、相贯通,因而流于庸陋僵锢,笔下无我。无论诗文,最忌四平八稳,不痛不痒。
前人曾说明诗多应酬之作,台阁体就是出于庙堂的高级应酬作品。虽然流行一时,却为有识者所鄙薄,沈德潜就说“骫骳(委颓)不振”,钱谦益、朱彝尊评语中也含轻视之意。
当然在“三杨”的诗歌中,也还有一些萦绕情趣之作,如杨士奇《发淮安》的“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倒真说得上天趣之真。江村女郎一刹那间的羞涩动作,不知道怎么也会引起他的兴趣?看来既然被称做诗人,总少不了那么一种审美敏感。
明初尚有闽派诗,林鸿、高棅等被称为闽中十子,而张以宁、蓝仁、蓝智则为闽派诗的先驱。高棅承南宋严羽的格调说,编选《唐诗品汇》一书,影响很大,李东阳与前后七子的论说,都与此书有关。但高棅自己的诗作,却无甚特色,可选之诗不多,如同严羽在宋诗中一样,亦见论说究不能代替创作实践。
太祖威猛而猜忌,文士多不得其死,连刘基也死得不明不白。成祖夺位后,大戮建文诸臣如方孝孺等。孝孺等死难的事迹颇为人称道,而于诗非专长。然而“太平盛世”神话的破灭,却引导着明诗人回到社会的真实存在中来。
从永乐至天顺,政局常在动荡之中,诗坛却显得很沉闷。
李东阳也是一位台阁重臣,以宰辅而领袖文坛,但在成化、弘治时期,却是力挽颓势、转变诗风的重要人物。富贵福泽是否与诗情绝缘,主要决定于诗人本身。
李东阳一再强调文与诗不同,文只要顺理成章,诗则可以歌吟讽咏,故必须讲究音调的和谐,他写的一些得意之作,就教善歌的张泰歌之。他在《麓堂诗话》中说:“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就是说,诗歌还必须给人以听觉上的快感,也即应有音乐价值。王昌龄的七绝所以被人倾倒,音调上的悦耳就是原因之一。
东阳的《麓堂诗话》,颇多诗家甘苦之言。在他自己的创作中,那些乐府诗还是写得很出色,如《灵寿杖歌》,规模杜甫,纵横跌宕,心事浩茫,在“三杨”的台阁体中就绝对找不到。此外,南行北上之作,写沿途所见所闻,结合自己的感慨,也隐具风人之旨。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五云:“李西涯如陂塘秋潦,汪洋澹沲,而易见底里。”可谓谈言微中。卷六又云:“长沙(指李东阳)之于何(景明)李(梦阳)也,其陈涉之启汉高乎?”这话也有见地,说明李东阳在这一阶段积极的过渡作用。
李梦阳和何景明,本皆出于李东阳门下,后来却力攻东阳,讥其萎弱不足法,于是而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即是复古;复古的目的是求真,为了洗涤流行的平庸滑俗之风。但到后来,梦阳与景明之间也发生了争论。
首先,他们认为只有在古人的作品中才能见到真率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并非没有道理。但既要复古,就不能不模拟,模拟的结果,难免出现画虎不成的东西,因而被人讥为假古董。其次,他们的矜才使气的声势,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有的人一提到七子,仿佛咬牙切齿似的。好话说得过头,坏话说得过头,都不能令人信服。
李、何诗学观点上的是非得失,实在太复杂,而且他们理论上说的往往和创作实践不相符合(这也是不足为怪的正常现象),但就他们作品的鉴赏价值来说,明代中期的诗坛,有了李、何等七子,才显得有光芒有波澜,尽管他们有一些不值一顾的陋作。陈田《明诗纪事》丁签甚至说:“明代中叶有李何,犹唐有李杜,宋有苏黄。”虽推崇过高,却非出于门户之见。试看李梦阳的七绝《塞上》和《汴京元夕》,何减晚唐!他诗中的音节之美,也值得我们注意。清以来的一些明诗选集,对李、何作品都是作为重点选录,包括钱谦益的《列朝诗集》。沈德潜是很有眼力的评赏家,他的《明诗别裁集》,选何诗四十九首,李诗四十七首,居全书的第一、第二位。本书因篇幅限制,对李诗即觉遗珠过多,未免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