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性尧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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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之武臣,英宗时期的郭登、于谦(后来世宗时期则有戚继光)皆以名将而饶才情,亦少馆阁习气,但在宫廷政变中,于谦蒙冤被斩,郭登几乎丧生,为朱家效力实在大不容易。其次,理学家如陈献章、庄昶以为风花雪月、鱼跃鸟飞皆可入诗,故亦时有流连光景之作。
此外,尚有唐寅、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吴中四才子”。唐、祝诗反映了市民意识,也可以看到语言上的变化。但唐寅诗也夹杂了浅露滑俗之气,他于诗本不在意。四人之中以徐祯卿的成就最高,他同时又是前七子之一,并有专著《谈艺录》,惜享年过短。
吴多才人,吴宽、沈周也是其中俊彦。吴宽属李东阳的茶陵派。沈周以画著名,诗则不加雕饰,取材多为江南的风云烟月。
明代的政局,至弘治、正德时,逐渐走向下坡,武宗之不君,有甚于纨绔,而诗则推向高潮。三杨及李东阳皆台阁中人,李梦阳、何景明之崛起,则如陈田所说,“坛坫下移郎署”,故诗亦疾恶敢言。
由于前七子复古运动的声势影响,遂有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接踵而起。后七子中,起先本以谢榛为长,故沈德潜云:“四溟(指谢榛)五言近体,句烹字炼,气逸调高,七子中故推独步。”谢榛论诗亦多警语,其《四溟诗话》卷二,论诗忌太切,忌蹈袭,卷三云:“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奇观,惟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可见他是不爱执意模拟的,加上他与李攀龙性格都很狂傲,遂被排挤削名。
李攀龙诗的毛病即在模拟,由于模拟非出真情,故诗境词意亦常有重复处,他在自己所作《古诗后十九首》的小引中曾说:“制辔筴于垤中,恣意于马,使不得旁出,而居然有一息千里之势,斯王良、造父所难为耳。”意思是,拟古要像驭马于小土堆中,既要任马驰骋,又不可逸出范围之外。这样的境界,实际是很难做到的。他自己在写乐府诗时,也许真的是这样努力做去,却往往削足适履。
后七子中的成就,自得推王世贞。他才高望显,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越,所以,他不仅是诗人,又是学者,在整个明代诗坛上,他不失为一颗明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对李、王的评价即很有区别,持论也很公允。世贞后来对早年的是古非今的调论,颇为悔省,钱谦益称其“虚心克己,不自掩护”。他在遭家难时写的一些诗,涕泪之中,尤见至情,父子之外,又拳拳于手足。
由于王世贞的交游广而声气甚,后七子复古运动中还有后五子(张佳胤等)、广五子(卢柟等)、续五子(黎民表等)、末五子(屠隆等),但已是强弩之末,碌碌余子了。而模拟追踪的风习、华而不实的祈向,亦终使诗歌的“复古”走上了末路。
当时独立于七子之外,自张一帜的为杨慎,陈田所谓灭灶再炊,异军突起。他的才情不在李、王之下,其伪撰《杂事秘辛》即在炫才。他的诗喜用僻事,多著浮彩,半是才气,半是出于遭遇,因他终身流放,心多顾忌,故亦不能尽情吐露衷曲。
晚明开始于万历,而万历前后达四十八年,政局极为腐败黑暗,江河日下。说来奇怪,这仿佛成为一种力量,既助长了酒色财气,也激发了各种异端思潮的涌起;要求个性自由、情欲满足的浪头,冲击着传统的精神堤防,但也只是冲击。李贽、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等,就活跃于那个时代,《金瓶梅》也是在这时期流行的,袁宏道即曾向董其昌借阅。
李贽其实是理学家中的偏师,他的内心充满苦闷与矛盾,晚年陷入变态心理。有人痛恨他迫害他,也有人非常尊敬他。诗并非他的本工,好多诗都带有理学气,但他的学说影响却很大。例如童心说,即要求“绝假纯真”,也正是晚明大部分诗人努力的目标,因而对前后七子复古拟古的流弊,自然不会满意。
《列朝诗集小传?袁宏道传》云:“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文长、义仍,崭然有异,沉痼滋蔓,未克芟薙。中郎以通明之资,学禅于李龙湖,读书论诗,横说竖说,心眼明而胆力放,于是乃昌言排击,大放厥辞。”可见袁宏道之前,徐渭、汤显祖已起先驱作用,而李贽对宏道“横说竖说”的影响尤为重大。
在诗的成就上,徐比汤要大一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晚明人写的诗。这里面确实有他们自己的性格面目。谈不上深厚,不过读了能够得到感情上的满足。
公安袁宏道的诗,可贵处也在率真,包括他使用的语言。但他任情即兴,多玩世之笔,中年以后,更是以禅废诗。这个时代使人苦闷逃避,也应当面对现实而直抒爱憎。无病呻吟固然要不得,但确实是病就得呻吟。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九:“刘玉受云:初读袁集,酷爱之。徐觉其玩世语多,老婆心少。此是大根权机,政不必作婆子气。旨哉。”这段话说得很警辟,诗人还得具备“老婆心”,例如杜甫。
竟陵钟惺的诗,好处是不媚俗,在烹炼的功夫上实在袁宏道之上。作诗不能不讲究烹炼,这与卖弄辞藻又不同。但钟诗有一个显著的缺点,就是读来哑闷,如同放不响的潮湿炮竹,一半由于重烹炼而不重音节,一半则因追求“荒寒独处,稀闻渺见”的“寂寞之滨,宽闲之野”那种境界,这也是对七子与公安的反拨。但这种诗风,却是可一而不可再,就像李贺的诗一样。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六中有几则论钟、谭的诗,说得很有见地也很公平。
天启一朝,熹宗童昏,政操巨阉魏忠贤之手,魏义子满天下,正直的士大夫起而与阉党斗争。这些士大夫大都非纯粹的诗人,而其事迹和志节,皆可泣可歌,发之于诗,亦不乏慷慨悲凉之作。
陈子龙是明末一个大家,结束了明诗的残局。他强调文学的怨刺作用,在《申长公诗稿序》中,他曾说:“所谓长歌惨于痛哭,岂徒翰墨之事乎?”也是他自己参与政治生活与文学生活的表白。
明诗多于唐诗宋诗,前人亦已有数种选本。本书以鸟瞰式的介绍为主,自不能一味着眼于名篇而蹈于陈陈相因。然而这一选本选录的已过三百首之数,故入选的诗人,只能以卒于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前者为限。甲申以后,仍义不帝清的淮王鸡犬,或奔走抗争,或遁迹山林的只好割爱,例外的就是陈子龙与夏完淳。
明人是看不起宋诗的,但明诗之不及宋诗,也是众所公认的,如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陆游那样的诗人,在明人中就找不到。不管怎么样,三百年天下中,毕竟还有大批诗人在努力着,当国家多故之际,他们又以士人的天职抒其忧患之情,而明代诗学论争之纷纭,也是前代所未有的。由明至清,中国的诗歌传统还是能随历史的节奏而流传下来。这一传统,今后如果还能继续流传着,也就大非易事了。
本稿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部有关同志审阅后,多所匡正。于此谢之。
金性尧
一九九三年五月
明诗三百首
石灰吟
于谦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