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国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3:25
|本章字节:28400字
[原文]
41■泄者(1),人之殃也;恭俭者,偋五兵也(2),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3);伤人以言(4),深于矛戟。故薄薄之地(5),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无所履者(6),凡在言也。巨涂则讓(7),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8)。
[注释]
(1)■(骄):自高自大,后世都写作“骄”。泄:通“媟”(泄),轻慢,不庄重。(2)偋:同“屏”,屏除。五兵:五种兵器,古代所指不一,或指刀、剑、矛、戟、箭,或指矛、戟、钺、盾、弓箭,这里泛指兵器。偋五兵:指免除杀身之祸。(3)布帛:麻布和丝织品,此指衣服。(4)以:《集解》作“之”,据《太平御览》卷三百五十三引文改。(5)薄薄:同“溥博”、“磅礴”,广大无边的样子。(6)危:高,使…高。危足:踮起脚跟。(7)涂:通“途”。讓:通“攘”,拥挤。(8)云:有(参见《广雅・释诂》)。此句承上句,“不使”下省去“不谨”两字。
[译文]
骄傲轻慢,是人的祸殃;恭敬谦逊,可以屏除各种兵器的残杀,可见即使有戈矛的尖刺,也不如恭敬谦逊的厉害。所以和别人说善意的话,比给他穿件衣服还温暖;用恶语伤人,就比矛戟刺得还深。所以磅礴宽广的大地,不能踩在它上面,并不是因为地面不安稳;踮着脚没有地方可以踩下去的原因,都在于说话伤了人啊。大路很拥挤,小路又危险,即使想不谨慎,又好像有什么迫使其非谨慎不可。
[原文]
42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残者,忮也(1);博而穷者,訾也;清之而俞浊者(2),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3);辩而不说者(4),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也;勇而不见惮者(5),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行也(6)。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
[注释]
(1)忮(志):嫉恨。(2)俞:同“愈”。(3)这句的字面意义是:喂养它而更瘦了,是由于交接***了问题。《韩非子・外储说左下》载:韩宣子发放了很多饲料,马却很瘦,他为此发愁,周市对他说:“让马夫把所有的饲料都给马吃,即使要它不肥也不可能。名义上给了很多,实际上马吃到的很少,那么要它不瘦,也是不可能的。”这故事可作为这句的注解。今译文按其引申义译出。(4)说:通“悦”。(5)惮:害怕。勇而不见惮:贪利,就会委曲求人,所以即使勇猛,人们也不会害怕他。
(6)
:同“专”。
[译文]
痛快一时却导致死亡的,是由于忿怒;明察一切而遭到残害的,是由于嫉妒;知识渊博而处境困厄的,是由于毁谤;想要澄清而愈来愈混沌,是由于口舌;供养款待别人而交情越来越淡薄,是由于待人接物不当;能言善辩而不被人喜欢,是由于好争执;立身正直而不被人理解,是由于盛气凌人;方正守节而不受人尊重,是由于尖刻伤人;勇猛无比而不受人敬畏,是由于贪婪;恪守信用而不受人尊敬,是由于喜欢独断专行。这些都是小人所干的,是君子所不干的。
[原文]
43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触虎(1),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注释]
(1)《集解》无“不”,据宋浙本补。
[译文]
斗殴的人,是忘记了自己身体的人,是忘记了自己亲人的人,是忘记了自己君主的人。发泄他一时的忿怒,将丧失终身的躯体,然而还是去搞斗殴,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家庭立刻会遭到摧残,亲戚也不免受刑被杀,然而还是去搞斗殴,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斗殴是君主所厌恶的,是刑法所严格禁止的,然而还是去搞斗殴,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就可忧虑的事来说,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是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君主;这种人是刑法所不能放过的,也是圣明的帝王所不容的。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喂奶的母狗不到远处游逛,这是因为它们没忘记自己的亲骨肉啊。作为一个人,就可忧虑的事来说,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忘记了君主;这种人啊,就连猪狗也不如了。
[原文]
44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忧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之戈■牛矢也(1)。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
[注释]
(1)狐父:古代地名,在今安徽砀山附近,以出产优质的戈著名。■(竹):砍。
[译文]
凡是斗殴的人,一定认为自己是对的而认为别人是错的。自己如果真是对的,别人如果真是错的,那么自己就是君子而别人就是小人了。以君子的身份去和小人互相残害,就可忧虑的事来说,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难道不是错得太厉害了么?这种人,就是平常所说的用狐父出产的利戈来斩牛屎。要是看作聪明吧,其实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要是看作有利吧,其实没有比这更有害的了;要是看作光荣吧,其实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要是看作安全吧,其实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人们有斗殴的行为,到底为了什么呢?我想把这种行为归属于疯狂、惑乱等精神病吧,但又不可以,因为圣明的帝王还是要处罚这种行为的;我想把他们归到鸟鼠禽兽中去吧,但也不可以,因为他们的形体还是人,而且爱憎也大多和别人相同。人们会发生斗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很丑恶的。
[原文]
45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1)。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2),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3),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
[注释]
(1)士君子:有志操和学问的人。(2)辟:通“避”。(3)恈恈然:非常想要的样子。利:衍文,宜删。
[译文]
有狗和猪的勇敢,有商人和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君子的勇敢。争喝抢吃,没有廉耻,不懂是非,不顾死伤,不怕众人的强大,眼红得只看到吃喝,这是狗和猪的勇敢。做事图利,争夺财物,没有推让,行动果断大胆而振奋,心肠凶猛、贪婪而暴戾,眼红得只看见财利,这是商人和盗贼的勇敢。不在乎死亡而行为暴虐,是小人的勇敢。合乎道义的地方,就不屈服于权势,不顾自己的利益,把整个国家都给他他也不改变观点,虽然看重生命、但坚持正义而不屈不挠,这是士君子的勇敢。
[原文]
46鯈■者(1),浮阳之鱼也;鉣于沙而思水(2),则无逮矣。挂于患而欲谨(3),则无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4)。失之己,反之人(5),岂不迂乎哉?
[注释]
(1)鯈(仇):白鲦。鯈■:即鯈的别名(杨惊说)。(2)鉣(q&区):通“阹”(区),阻隔遮拦。(3)挂:通“絓”,牵绊,阻碍。(4)志:识。参见305注(2)。(5)反:责求。
[译文]
白鲦,是喜欢浮在水面上晒太阳的鱼儿;但搁浅在沙滩上再想得到水,就来不及了。困在灾祸之中再想小心谨慎,就毫无裨益了。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怪怨别人,懂得命运的人不埋怨老天;怪怨别人的人就会走投无路,埋怨老天的人是没有见识。错误在自己身上,却反而去责求别人,岂不是绕远了吗?
[原文]
47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1),荡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2),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体也。
[注释]
(1)材:通“才”,有才能。(2)易:平和,舒坦,指心情不紧张。
[译文]
光荣和耻辱的主要区别、安危利害的一般情况是:先考虑道义而后考虑利益的就会得到光荣,先考虑利益而后考虑道义的就会受到耻辱;光荣的人常常通达,耻辱的人常常穷困;通达的人常常统治人,穷困的人常常被人统治:这就是光荣和耻辱的主要区别。有才能而又谨慎的人常常安全得利,放荡凶悍的人常常危险受害;安全得利的人常常快乐舒坦,危险受害的人常常忧愁而有危机感;快乐舒坦的人常常长寿;忧愁而有危机感的人常常夭折:这就是安危利害的一般情况。
[原文]
48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举措时,听断公,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是诸侯之所以取国家也。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孝弟愿悫(1),軥录疾力(2),以敦比其事业(3),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以免于刑戮也(4)。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5),陶诞突盗(6),炀悍■暴(7),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8),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虑之不深,其择之不谨,其定取舍楛僈(9),是其所以危也。
[注释]
(1)弟(悌):同“悌”。愿:《集解》作“原”,据宋浙本改。愿:诚实。(2)軥(渠)录:又作“拘录”,通“劬(渠)碌”,勤劳的意思。疾:急切地从事。疾力:拼命用力。(3)敦(堆):治。比:通“庀”(匹),治。(4)视:生存。(5)倚:通“奇”。参见28注(3)。(6)陶:通“■”,《说文》:“■,往来言也。”即传播流言蜚语。诞:欺骗,说谎。突盗:冲撞强夺。(7)炀:同“荡”。(8)反侧:辗转,不安(参见《王制篇》“遁逃反侧之民”杨倞注),指违背法度、不安于位(参见《周礼・匡人》“使无敢反侧”注)。(9)楛(g(古):祖劣(参见113注(1)),此指用心粗疏草率。僈:同“慢”,怠慢,不在乎。
[译文]
自然界造就了众人,都有取得各自生存条件的缘由。思想极其美好,德行极其宽厚,谋虑极其英明,这是天子取得天下的缘由。政令合于法度,措施合乎时宜,料理决断政事公正,上能顺从天子的命令,下能安抚百姓,这是诸侯取得国家的缘由。思想行为美好,当官善于管理,上能顺从国君,下能恪守自己的职责,这是士大夫取得田地封邑的缘由。按照法律准则、尺度量器、刑法、地图户籍来办事,即使不懂它们的旨意,也严格地遵守具体条文,小心谨慎地不敢删减或增加,父亲将它们传给儿子,用来扶助王公;所以夏、商、周三代虽然都灭亡了,但政策法制仍然保存着,这是各级官吏取得俸禄的缘由。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老实谨慎,勤劳卖力,以此来从事自己的事业,而不敢懈怠轻慢,这是平民百姓取得丰衣足食、健康长寿而免受刑罚杀戮的缘由。粉饰邪恶的学说,美化奸诈的言论,干怪诞的事,招摇撞骗、强取豪夺,放荡凶悍、骄横残暴,靠这些在混乱的社会之中苟且偷生,不安其位,这是奸邪的人自取危险、耻辱、死亡、刑罚的缘由。他们考虑问题不深入,他们选择人生道路不谨慎,他们确定自己的取舍时粗疏而漫不经心,这就是他们危亡的原因。
[原文]
49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1),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2),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人矣(3)!”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错之当(4),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5),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6);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
[注释]
(1)知:通“智”。(2)辨(b4n办):通“辩”(办),治理。(3)贤:胜过。(4)注:投。错:通“措”,置。注错:措置,安排处理。(5)孰:同“熟”。知:通“智”。(6)雅:通“夏”,华夏,中国(指中原地区)。
[译文]
资质、本性、智慧、才能,君子、小人是一样的。喜欢光荣而厌恶耻辱,爱好利益而憎恶祸害,这是君子,小人所相同的,至于他们用来求取光荣、利益的途径就不同了。小人嘛,肆意妄言却还要别人相信自己,竭力欺诈却还要别人亲近自己,禽兽一般的行为却还要别人赞美自己。他们考虑问题难以明智,做起事来难以稳妥,坚持的一套难以成立,结果就一定不能得到他们所喜欢的光荣和利益,而必然会遭受他们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至于君子嘛,对别人说真话,也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对别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善良正直而处理事务合宜,也希望别人赞美自己。他们考虑问题容易明智,做起事来容易稳妥,坚持的主张容易成立,结果就一定能得到他们所喜欢的光荣和利益,一定不会遭受他们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所以他们穷困时名声也不会被埋没,而通达时名声就会十分显赫,死了以后名声会更加辉煌。小人无不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而羡慕地说:“这些人的智慧、思虑、资质、本性,肯定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啊。”他们不知道君子的资质才能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君子将它措置得恰当,而小人将它措置错了。所以仔细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能够知道它们是绰绰有余地可以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拿它打个比方来说,越国人习惯于越国,楚国人习惯于楚国,君子习惯于华夏;这并不是智慧、才能、资质、本性造成的,这是由于对其资质才能的措置以及习俗的节制之不同所造成的啊。
[原文]
410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1),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注释]
(1)僈:通“漫”,污。污慢:824、1123也作“污漫”,污秽卑鄙的意思。
[译文]
奉行仁义道德,是常常能得到安全的办法,然而不一定就不发生危险;污秽卑鄙强取豪夺,是常常会遭受危险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得不到安全。君子遵循那正常的途径,而小人遵循那怪僻的途径。
[原文]
411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1);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2),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3),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4),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5)。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6)。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
[注释]
(1)禹:贤君,见22注(4)。桀:昏君,见114注(3)。(2)《礼记・乐记》郑玄注:“宫、商、角、徵、羽,杂比曰音,单出曰声。”(3)理:皮肤上的纹理。养:通“痒”。(4)“常”字衍。(5)“势”字衍。(6)以上23字是衍文,今不译。
[译文]
大凡人都有一致相同的地方:饿了就想吃,冷了就想暖和些,累了就想休息,喜欢得利而厌恶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它是无需依靠什么就会这样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眼睛能辨别白黑美丑,耳朵能辨别音声清浊,口舌能辨别酸咸甜苦,鼻子能辨别芳香腥臭,身体皮肤能辨别冷热痛痒,这又是人生下来就有的资质,它是不必依靠什么就会这样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人们可以凭借这些本性和资质去做尧、禹那样的贤君,可以凭借它去做桀、跖那样的坏人,可以凭借它去做工匠,可以凭借它去做农夫、商人,这都在于各人对它的措置以及习俗的积累罢了。做尧、禹那样的人,常常安全而光荣,做桀、跖那样的人,常常危险而耻辱;做尧、禹那样的人常常愉悦而安逸,做工匠、农夫、商人常常麻烦而劳累。然而人们尽力做这种危辱烦劳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种光荣悦逸的事,为什么呢?这是由于浅陋无知。尧、禹这种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具备了当圣贤的条件,而是从改变他原有的本性开始,由于整治身心才成功的,而整治身心的所作所为,是等到原有的恶劣本性都除去了而后才具备的啊。
[原文]
412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1)。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噍、乡乡而饱已矣(2)。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3),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4):“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嗛于鼻(5),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6),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7),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8)?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9),鈆之重之(10),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僴也(11),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12)?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13)?
[注释]
(1)内(纳):同“纳”。(2)呥呥:与“冉冉”同源,慢慢地。噍(ji4o叫):嚼。乡:通“芗”,谷类的香气。(3)刍豢:吃草料的牛羊之类称为“刍”(除),吃粮食的猪狗之类叫做“豢”,“刍豢”泛指食用的家畜,这里指肉食。粱:谷子。(4)瞲(血)然:惊奇的样子。(5)臭(嗅):同“嗅”。嗛(欠):与“慊”、“歉”等同源,不足。(6)相:辅助,帮助。(7)县:同“悬”。下同。(8)几:通“岂”。直:只。(9)靡:顺从(杨倞说)。儇(宣):《说文》:“儇,慧也。”(10)鈆(沿):通“沿”,遵循。(11)僴:见23注(2)。(12)汤:姓子,名履,又称武汤、天乙、成汤,原为商族领袖,后来任用伊尹为相,灭掉夏桀,建立了商王朝。参见2532。武:周武王,姓姬,名发,周文王之子,他继承文王的遗志,打败了商纣王,建立了周王朝。(13)与:以。
[译文]
人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小人,如果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就只会看到财利罢了。人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小人,又因为碰上了混乱的社会、接触了昏乱的习俗,这样,就在渺小卑鄙的本性上又加上了渺小卑鄙,使昏乱的资质又染上了昏乱的习俗。君子如果不能得到权势来统治他们,那就没有办法打开他们的心窍来向他们灌输好思想。现在这些人的嘴巴和肠胃,哪里懂得什么礼节道义?哪里懂得什么推辞谦让?哪里懂得什么廉洁和羞耻、局部的小道理和综合的大道理?也只是知道慢吞吞地嚼东西、香喷喷地吃个饱罢了。人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那么他们的心灵也就完全和他们的嘴巴肠胃一样只知吃喝了。假如人生下来后从来没有看见过牛羊猪狗等肉食和稻米谷子等细粮,只见过豆叶之类的蔬菜和糟糠之类的粗食,那就会认为最满意的食物就是这些东西了;但如果一会儿显眼地有个拿着肉食和细粮的人来到跟前,他就会瞪着眼惊奇地看着它说:“这是什么怪东西呀?”他闻闻它,鼻子里闻不出什么不好的味道;尝尝它,嘴巴里甜甜的;吃了它,身体感到很舒服;那就没有谁不抛弃这豆叶糟糠之类而求取那肉食细粮了。现在是用那古代帝王的办法和仁义的纲领,来帮助人们合群居住,帮助人们得到保养,帮助人们得到服饰,帮助人们得到安全和稳定呢?还是用那桀、跖的办法?这两种办法是相悬殊的,它们难道只是那肉食细粮和糟糠的悬殊么?然而人们竭力搞桀、跖的这一套而很少去搞古代帝王的那一套,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浅陋无知。浅陋无知,实在是天下人的通病,是人们的大灾大难啊。所以说:讲究仁德的人喜欢把道理告诉给别人、做榜样给别人看。把道理告诉给他们,做榜样给他们看,使他们顺从,使他们明智,使他们遵循仁义之道,向他们反复重申,那么那些闭塞的人很快就会开窍,孤陋寡闻的人很快就会眼界开阔,愚蠢的人很快就会聪明了。这些事情如果不干,那么商汤、周武王这样的贤君处在上位又有什么好处?夏桀、商纣王这样的暴君处在君位又有什么损害?商汤、周武王在,那么天下随之而安定;夏桀、商纣王在,那么天下便跟着混乱。出现像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因为人们的性情原来就可以像这样、也可以像那样的么?
[原文]
413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1),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鸡狗猪彘(2),又畜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窌(3),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于是又节用御欲、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太侈(4),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5)。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燥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6)。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7)!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长矣(8),其温厚矣(9),其功盛姚远矣(10),非孰修为之君子(11),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12)。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13)。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注释]
(1)不知不足:当作“知不足”,下文可证。(2)畜:《集解》作“蓄”,据宋浙本改。下句同。(3)囷(逡):圆形的谷仓。窌(叫):地窖。(4)太:《集解》作“大”,据宋浙本改。(5)屈(决):竭尽。安:语助词。(6)瘠(自):通“胔”(王念孙说),未腐烂的尸体。(7)《诗》、《书》、《礼》、《乐》:见18注。分(奋):义,道理(参见63注(3)杨倞说)。(8)■:古“流”字。(9)温:通“蕴”。(10)姚:通“遥”。(11)“孰”上当有“顺”字,参见1914。孰:同“熟”,熟悉,精通。修:学习研究。(12)几:尽(参见《庄子・齐物论》“三子之知几乎”注)。(13)鈆:同“沿”,遵循。俞:同“愈”。
[译文]
人之常情:吃东西,希望有美味佳肴;穿衣服,希望有绣着彩色花纹的绸缎;出行,希望有车马;又希望富裕得拥有绰绰有余的财产积蓄;然而他们一年到头、世世代代都知道财物不足,这就是人之常情。所以现在人们活着,知道畜养鸡狗猪,又畜养牛羊,但是吃饭时却不敢有酒肉;钱币有余,又有粮仓地窖,但是穿衣却不敢穿绸缎;节约的人拥有一箱箱的积蓄,但是出行却不敢用车马。这是为什么呢?这并不是不想要啊,这岂不是他们作长远打算、顾及以后而怕没有什么东西来继续维持生活的缘故么?于是他们又节约费用、抑制欲望、收聚财物、贮藏粮食以便继续维持以后的生活,这种为了自己的长远打算、顾及今后生活,岂不是很好的么?现在那些苟且偷生、浅陋无知之辈,竟连这种道理都不懂;他们过分地浪费粮食,不顾自己以后的生活,不久就消费得精光而陷于困境了。这就是他们不免受冻挨饿、拿着讨饭的瓢儿布袋而成为山沟中的饿死鬼的原因。他们连怎样过日子都不懂,更何况是那些古代圣王的思想原则,仁义的纲领,《诗》、《书》、《礼》、《乐》的道理呢!那些原则、纲领之类本来就是治理天下的重大规划,是要为天下所有的人民从长考虑、照顾到以后的生计从而保住子孙万代的;它的流传已很长久了,它的蕴积已根深厚了,它的丰功伟绩已很遥远了,如果不是顺从它、精通它、学习它、实行它的君子,是不能够理解它的。所以说:短绳不可以用来汲取深井中的泉水,知识不到家的人就不能和他论及圣人的言论。那《诗》、《书》、《礼》、《乐》的道理,本来就不是平庸的人所能理解的。所以说:精通了其一,就可以精通其二;掌握了它们,就可以长期运用;将它们推而广之,就可以触类旁通;经常想想它们,就可以平安无事;反复遵循它们弄清楚它们,就更喜欢它们。用它们来调理情欲,就能得到好处;用它们来成就名声,就会荣耀;用它们来和众人相处,就能和睦融洽;用它们来独善其身,那就能心情快乐;想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原文]
414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1),物不能赡也(2)。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3),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4),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注释]
(1)因为天子只能有一个,所以说“势不能容”。(2)因为只有天子才能拥有天下,所以说“物不能赡”。(3)案:语助词。(4)悫(慤):通“穀”(谷),俸禄。
[译文]
高贵得做天子,富裕得拥有天下,这是人心所共同追求的;但如果顺从人们的欲望,那么从权势上来说是不能容许的,从物质上来说是不能满足的。所以古代圣明的帝王给人们制定了礼义来区别他们,使他们有高贵与低贱的等级,有年长与年幼的差别,有聪明与愚蠢、贤能与无能的分别,使他们每人都承担自己的工作而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禄的多少厚薄与他们的地位和工作相称,这就是使人们群居在一起而能协调一致的办法啊。
[原文]
415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1)。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2),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3),枉而顺(4),不同而一(5)。夫是之谓人伦。《诗》曰(6):“受小共大共(7),为下国骏蒙(8)”。此之谓也(9)。
[注释]
(1)至平:大治,极其公正有序。(2)御:侍奉。一说读为“迓”(讶),迎接。柝(唾):巡夜打更用的梆子。击柝:打更。(3)斩:通“儳”(蝉):不整齐,指有等级差别。齐:指有条不紊的社会秩序。(4)枉:曲,委曲,指人们受到礼义的约束。顺:《臣道篇》:“从命而利君谓之顺。”(5)不同:指职分不同。一:指协调一致。(6)引诗见《诗・商颂・长发》。(7)共:法(见《诗・商颂・长发》毛传),字也作“拱”(见《广雅・释诂》)。小共大共:小事之法度与大事之法度。(8)下国:天子统治下的诸侯国。骏蒙:通“恂(旬)蒙”。庇护(参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长发》)。(9)这两句诗写成汤治天下,照应此文“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等等。
[译文]
所以仁人处在君位上,那么农民就把自己的力量全部用在种地上,商人就把自己的精明全都用在理财上,各种工匠就把自己的技巧全都用在制造器械上,士大夫以上直到公爵、侯爵没有不将自己的仁慈宽厚聪明才能都用在履行公职上,这种情况叫做大治。所以有的人富有天下,也不认为自己拥有的多;有的人看管城门、招待旅客、守卫关卡、巡逻打更,也不认为自己所得的少。所以说:“有了参差才能达到整齐,有了枉曲才能归于顺,有了不同才能统于一。”这就叫做人的伦常关系。《诗》云:“接受小法与大法,庇护各国安天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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