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孝成帝时羽猎，雄从。以为昔在二帝三王，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馀布，男有馀粟，国家殷富，上下交足，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凤凰巢其树，黄龙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栖其林。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汤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为尚小；齐宣王囿四十里，民以为大：裕民之与夺民也。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营建章、凤阙、神明、馺娑，渐台、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莱。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田车戎马器械储偫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其辞曰：

或称羲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论者云否，各亦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则泰山之封，焉得七十而有二仪？是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五三，孰知其是非？遂作颂曰：丽哉神圣，处於玄宫。富既与地乎侔訾，贵正与天乎比崇。齐桓曾不足使扶毂，楚严未足以为骖乘；狭三王之阨薜，峤高举而大兴；历五帝之寥廓，涉三皇之登闳；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与为为朋。於是玄冬季月，天地隆烈，万物权舆於内，徂落於外，帝将惟田於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奉终始颛顼、玄冥之统。乃诏虞人典泽，东延昆邻，西驰阊阖，储积共偫，戍卒夹道，斩丛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经营酆、镐，章皇周流，出入日月，天与地杳。尔乃虎路三嵏以为司马，围经百里而为殿门。外则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蒙沆茫，揭以崇山。营合围会，然后先置乎白杨之南，昆明灵沼之东。贲育之伦，蒙盾负羽，杖镆邪而罗者以万计。其馀荷垂天之罼，张竟野之罘。靡日月之朱竽，曳彗星之飞旗。青云为纷，红为缳，属之乎昆仑之虚，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淫淫与与，前后要遮。欃枪为，明月为候，荧惑司命，天弧发射，鲜扁陆离，骈衍佖路。徽车轻武，鸿絧緁猎，殷殷轸轸，被陵缘阪，穷敻极远者，相与列乎高原之上；羽骑营营，户分殊事，缤纷往来，畾轳不绝，若光若灭者，布乎青林之下。

於是天子乃以阳晁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旗，曳捎星之旃，霹雳列缺，吐火施鞭。萃傱沇溶，淋离廓落，戏八镇而开关；飞廉、云师，吸氵鼻潚率，鳞罗布列，攒以龙翰。啾啾跄跄，入西园，切神光；望平乐，径竹林，蹂蕙圃，践兰唐。举烽烈火，辔者施披，方驰千驷，校骑万师，虓虎之陈，从横胶曷，猋泣雷厉，驞駍駖磕，汹汹旭旭，天动地及。羡漫半散，萧条数千万里外。

若夫壮士慷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骋耆奔欲。拖苍豨，跋犀犛，蹶浮麋。斫巨狿，搏玄猿，腾空虚，距连卷。踔夭蟜，矣涧闲，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猋，林丛为之生尘。及至获夷之徒，蹶松柏，掌蒺藜，猎蒙茏，辚轻飞；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摼象犀；跇峦坑，超唐陂。车骑云会，登降暗蔼，泰华为旒，熊耳为缀。木仆山还，漫若天外，储与乎大浦，聊浪乎宇内。

於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眦，羿氏控弦。皇车幽曷，光纯天地，望舒弥辔，翼乎徐至於上兰。移围徙陈，浸淫蹴部，曲队坚重，各按行伍。壁垒天旋，神抶电击，逢之则碎，近之则破。鸟不及飞，兽不得过。军惊师骇，刮野扫地。及至罕车飞扬，武骑聿皇；蹈飞豹，绢嘄阳；追天宝，出一方；应駍声，击流光。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沈沈溶溶，遥噱乎纮中。三军芒然，穷阏与，亶观夫剽禽之绁逾，犀兕之抵触，熊罴之玃，虎豹之凌遽，徒角抢题注，戚竦摄怖，魂亡魄失，触辐关脰。妄发期中，进退履获。创淫轮夷，丘累陵聚。

於是禽殚中衰，相与集於靖冥之馆，以临珍池。灌以岐梁，溢以江河，东瞰目尽，西畅无崖，随珠和氏，焯烁其陂。玉石嶜崟，眩耀青荧。汉女水潜，怪物暗冥，不可殚形。玄鸾孔雀，翡翠乘荣。王雎关关，鸿雁嘤嘤。群娱乎其中，噍噍昆鸣；凫振鹭，上下砰磕，声若雷霆。乃使文身之技，水格鳞虫，凌坚冰，犯严渊，探岩排碕，薄索蛟螭，蹈獱獭，据鼋鼍，抾灵蠵，入洞穴，出苍梧，乘巨鳞，骑京鱼。浮彭蠡，目有虞。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珠胎，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

於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於前。昭光振耀，蚃忽如神。仁声惠於北狄，武谊动於南邻。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前入围口，后陈卢山。群公常伯阳朱、墨翟之徒喟然并称曰：“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兹！夫古之觐东岳，禅梁基，舍此世也，其谁与哉？”

上犹谦让而未俞也，方将上猎三灵之流，下决醴泉之滋，发黄龙之穴，窥凤凰之巢，临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梦，侈孟诸，非章华，是灵台，罕徂离宫而辍观游，土事不饰，木功不雕，承民乎农桑，劝之以弗怠，侪男女，使莫违，恐贫穷者不遍被洋溢之饶，开禁苑，散公储，创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驰弋乎神明之囿，览观乎群臣之有亡；放雉兔，收罝罘，麋鹿刍荛，与百姓共之，盖所以臻兹也。於是醇洪鬯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只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贤圣之业，未遑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译文】

成帝时举行羽猎活动，扬雄随从。皇帝认为：过去尧、舜二帝，禹、汤、文三王，建造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整理林麓蔽泽，才能足够奉祀天神宗庙，招待宾客，供给危厨而己。不夺掉百姓肥沃的种植粮食、桑拓之地，使得女工作出多余的布，男子种出多余的粟，国家殷富，上下都充足。因此，那时甘露滴落庭中，甘泉流在宗庙的中道，凤凰在树上架巢，黄龙游在池沼，麒麟来到苑囿，神雀在林中栖息。从前，夏禹任伯益作虞官而上下和睦，草木茂盛；成汤爱好田猎，而天下财用充足。文王的苑囿有百里之大，老百姓说还小；可是齐宣王的苑囿四十里大，而老百姓认为大了。这是裕民还是夺民的政策不同呵。武帝开辟上林苑，很广阔：东南到达宜春、鼎湖宫和御宿、昆吾等地，沿着终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宫；北边绕过黄山，沿着渭水滨向东，周长数百里。又仿照滇河，开凿昆明池。营建了建章、凤网、神明、吸婴等宫殿，开太液池，起渐台于其中，象征海水周流在方丈、壕洲、蓬莱三仙山之间。这样游乐观赏的奢侈靡费，穷极奇妙美丽，虽然稍稍剥削边地来供给国中平民，但是一到羽猎之时，动用革车军马，器械储备，以禁军作守卫等等，都是提倡过度奢侈、美化虚夸，并非尧、舜、成汤、文王的田猎是为着“三驱”之意了。又恐怕后世再来修理前世的宫观台池，不把古代“泉台”的故事为鉴戒，所以我且因之写出这《校猎赋》作为讽谕。赋辞这样说：

有人称道伏羲、神农的俭朴，岂不是说后世帝王弥加文饰吗？这说法论者以为不对，古代帝王各因时制宜，何必一定要同条共贯？不然，泰山的封禅，哪会有七十二家的仪式？因此，创业垂统之君，都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远者五帝、近者三王，他们作法谁知道对与不对？于是乎就写一颂词说：壮丽啊！神圣之君，在冬季居住玄宫。富，可和地比资财；贵，可和天比崇高。齐桓公不够资格来扶车毅，楚庄王也不够水平来骚乘。三王也显得狭隘鄙陋，他要娇然高举、事业大兴。经历五帝辽阔的地域，涉足三王高大的门庭。设置道德为师长，和仁义为友朋。

于是，天子在季冬十二月，天地阴气极盛，万物外面枯死，内部开始萌生之时，皇帝将在灵囿田猎，打开北方边界，接受不周风的时令，以承奉撷项、玄冥的统领。就诏令虞人官主蔽泽，向东延及昆邻，向西驰至阎阖。把所几有储积财物提供出来，戍卫士卒夹道待发。斩伐丛丛荆棘，荃平野草。从浩、渭一带设置禁卫，经营二都鄂、镐。川水环绕四周，日月在这里升落，天地在这里会合。于是，在耸立的群峰加上篱落，当作司马门；围绕方百里之地，当作殿门。向外，远至正南的海边，斜向日落处虞渊为界；这里广阔渺茫，崇山突起。它们萦绕会合，然后把供具安置在白杨宫之南，昆明灵沼之东。孟责、夏育的勇士们，用盾蒙身、背负羽箭，提起利剑，成万的罗列着。其余的人扛着垂天的长杆毕网，张开盖野的果网，用挥起朱竿竖起的日月旗，拖着彗星般的长旎旗。把青云做旗旎，把虹霓作旗上的系绳，连缀在昆仑之墟。涣散地像天星罗列，浩瀚地像波涛汹涌，往来纷纭，前后簇拥。把彗星作为城闽，把明月作为守候者，叫荧惑星主掌刑法，用天弧星座作弓射。猎徒行走轻疾而纷乱，车骑连结成行二徽车轻捷威武，相连相次，发出殷殷珍珍的响声，盖满山陵，沿着山坡，驰骋到很远很远，排列在高原之上；羽骑布满四周，部伍分明，缤纷地来往奔驰，回环不断，形影明灭不定，都部署在青林之下。

于是，天子在日出的早晨，开始从玄宫出来，这时，撞击大钟，竖起九旎的旗，驾起六匹白虎马，拉着皇帝的车舆，蛋尤同车并行，蒙公作先驱。建立经天之拚，拖着能上拂星辰的高旗，猎火像闪电吐着火光，车骑行动像雷神响起长鞭。人众集拢如潮水一般，淋漓廓落，指摩周天八镇使之开关。气势像风伯、云师使天地呼吸喘息，布阵如同鱼鳞罗列，攒聚时，像龙豪根根相集。声音啾啾，行走跄跄，进入西园，车毅摩切闪出神光，望着平乐馆，穿过竹林，踩进蕙草的园圃，踏上兰花的坡塘。

举起烽炬、燃着烈火，御者施展技巧，并驾齐驱的有千乘，狡健之骑有万帅。猛虎般的陈列，纵横连结，森风似的呼啸、雷霆似的经过。发出骇呼转磕的声响，汹涌鼓动，地动夫摇。猎队漫衍散开，散落到数千里之外。看那些壮士慷慨激昂，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奔去，东西南北，追逐着各自嗜好的猎物。拖曳苍稀，践踏犀牛赘牛，脚踢游康，斩杀巨挺，捕捉玄猿；纵身腾空，跃过连卷的林莽，跳过夭矫的树木，嬉戏在涧谷之间。漠漠纷纷，山谷因此发出鑫风，林丛里也扬起灰尘。

至于像乌获、夷界一样的勇士们，踢踏松柏，掌击羡黎，猎至草木蒙笼之地，辗轧轻兽飞禽，足踏班首虎豹，捕捉长蛇，钩取赤豹，牵制大象犀牛，超越山峦平野，驰过塘破。车骑云一般地会合，在丛林暗蔼之中上上下下，把华山当作旗蔬，把熊耳山作为蔬缀。草木颠仆，山峦回旋，漫漫然像在天外，徜徉在大水之涯，放荡在宇宙之内。

这时，天清日明，逢蒙睁大眼睛，后界引弓发射。皇帝车舆众多，火光照亮天地，月神御者收髻缓行，闲暇从容地行至上兰观。移动围猎之阵，渐渐集拢猎队，纵行回绕，坚固重重，各按行伍。壁垒能使天旋，行动起来像神鞭电击，谁遭遇它就被粉碎，接近它则被破坏。鸟来不及飞，兽跑不出去，军威惊骇，刮野扫地、猎取无遗。及至罕车出动，武骑疾驰，践踏飞豹，罗网叫阳。追赶天宝神难，它出乎天的一方，看它砰然有声，击出一道神光。穷尽山野，囊括它的雌雄。猎物这么多，它们张口吐舌都入网中三军气势像锋芒，穷追那走动的，遏止那疲惫的，但看那猛禽的跳跃，犀兑用角抵触，熊黑放爪抓攫，虎豹也惶恐战栗。它们徒然以角刺地，用额头叩地，悲愁恐怖，失魂落魄。头触轮辐的被卡住脖子，随意发射、都能命中；进可践踏、退可捕获。这么多的猎物呵！被刀刃创伤的、被车轮轧伤的，积堆得如丘如陵。

禽兽射取完了，于是人们都相集到深闲的馆舍，面临着珍池。这里，岐山、梁山的源流灌注，江河之水加入，往东看，一眼看不尽，往西望，没有边际。隋侯之珠、和氏之璧，闪灼在破塘；玉石峥嵘，青绿晶莹发光。汉水之女潜水探珠，那些珍奇怪物，在深暗的水里，简直不可完全形容。还有玄鸳、孔雀、翡翠，垂下光华的羽毛。王堆叫声关关，鸿雁鸣声缨缨，成群地嬉游水中，憔憔同鸣。鬼、鹭、白鹭，振翅飞腾，上下翻飞，发出砰磕的响声像雷霆。于是，使越族文身者，施展入水的技能，手格鱼鳖，冒着坚冰，钻进深渊，探岩石、排崖岸，摸索蛟璃；踏取水獭，手捉奄笔，捧出海龟；进入洞穴，出于苍梧。乘骑大鱼，浮游彭蠢，遥望帝舜葬处的九疑。方且椎击夜光、流离，剖取蚌胎的明月之珠，赶出洛水中的毖妃，款待屈原、彭咸和伍子青。

在这里，博士大儒，车轩、冠冕高昂，穿着各色衣裳，修纂唐尧之典，匡正《雅》《颂》诗章，行礼揖让于庭堂。皇朝焕发出光耀，人们响应快速如神，仁声惠及到北狄，武威震动到南邻。所以，周边的旗裘装束的国王，胡人貉族的君长，都拿着珍宝享献，拱手称臣；前头的己进到猎营的门口，后面的还排列在卢山之顶。群公近臣，杨朱、墨翟之徒，一齐赞叹地说：“高哇德政！虽然有着古代唐、虞、夏、周的隆盛，哪能超过如今！古代朝东岳一封太山、禅梁父，舍掉当今，还有谁能参与举行呢？”

皇帝还是谦让着，没有以为然，正准备上取日月星三灵的和液，下决开甘泉的滋润，开发黄龙的洞穴，窥探风凰的巢，游麒麟的苑囿，临幸神雀的树林。以云梦之猎为奢，以孟诸之田为侈，否定章华台的华丽，肯定灵台的古制。很少去离宫，而停止游览；土木建筑，不事雕饰。以勤劳农桑来拯救人民，使男女济祸不要违背婚时。恐怕贫穷人没有都受到洋溢的富饶之赐，开放禁苑，散发储财。创建道德的苑囿，拓宽仁义的场地。驰射在神明的苑囿，观察群臣的有无而加以施赐。放出锥免，收藏猎网；在山林捕糜鹿、拾柴草，都和百姓共享。这都是为了达到至治啊！于是，醇厚洪大和畅的德政，丰富盛世的规模，比三皇的劳苦有加，像五帝那样的勤政，这不是至治吗！于是那班庄敬和穆的官员，立起君臣的礼节，祟尚圣贤的功业，就没有时间去从事苑囿的美化和游猎的奢靡了！从而倒转车头，背弃阿房宫，返回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