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528字
丹姬虽然已经死了,但我现在合上眼,就能看见她那张清素宛若雪莲花的面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面犹如盘踞着咝咝吐着火信的毒蛇,“我原来不想,但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原来你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冷心冷肺,我还以为你向来只会漠视和践踏他人对你的好……”丹姬幽幽哀伤地说着,瞬间她阴戾的眼神雪亮如刀,“为什么你对他就可以那样铁石心肠,一点都不能被打动?你索性冷硬到底,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可是你却一转身就可以接受韶王……”“他为你做过那么多,你难道不应该永远陪着他吗?”我耳中充斥着丹姬的声音,或是嘲讽冷诮,或是疯癫嘶吼,嘈杂声全部搅混在一起,最后隆隆庞杂中一声尖锐刻毒的诅咒,如一截锋刃刺亮挑出,“你会死……你一定会死……”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丹姬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苦心孤诣炮制了素魇,为的就是让我死,让我受尽折磨再死。
而她,丹姬,若是人死后真的有灵,她一定栖身在某处窥视着我的痛苦,在她生前那句诅咒应验的刹那,肆意地仰天狂笑,形如疯癫,颜卿,这是你的报应,报应。
素魇之毒发作时难以忍受,我感觉就像有无数把锋利的薄刃,贴着每一处骨骼来回狠狠地剐着,又像是被密密的蛆虫啃咬着,啮噬着,那时我感觉浑身上下的骨节都要一寸寸地裂开,而骨骼尖锐锋利的断面,随时都要刺戳穿肌肤,将我整个人赤条条地凌迟割裂。
但是身体上的痛楚和煎熬,再痛也痛不过我此刻内心的痛。心中的支撑在瞬间崩塌,我身体底子原先不是很好,现在加上小产,以及身中素魇之毒,摧枯拉朽地,不可抵挡地,我整个人日渐消瘦下去,仿佛被熊熊烈日曝晒的花儿,润泽丰盈的花瓣渐渐地失水枯萎,直到焚烧成一把浓黑的灰烬。那时,我的生命大概就要到尽头了。
我躺在床榻之上,心冷成灰,凄凉笑着,孩子先我一步而去,而我现在不知能不能熬得过他的头七,也要随着他去了。
我睁大眼睛,空茫地盯着头顶花旋式的繁复罗帐,人沉沉地想睡去,隐约听见室外有声音传来。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是奕析在急促地问。
云嬗说道:“素魇出自密宫,当初老汗王自知败势已定,拖了整个密宫的人给他陪葬,唯有我和丹姬侥幸逃过一死。原本知道素魇的人就寥寥无几,如今丹姬已死,她又一把火烧了药阁,恐怕从此素魇就要湮灭于人世了,包括解毒之法……”良久的静默之后,突然间,云嬗如是想起来什么,声音透着难以掩藏的激动,“医术上能与当年的璃珩相当的还有一人。”“是谁?”奕析追问。
“清虚子。”云嬗缓缓吐出一个人的名字,她的话音在颤抖,“清虚子在入道之前本姓为萧,早年与浣昭夫人一起叛离了密宫,但他是夫人的堂兄,只要能找到他,他一定会竭尽所能来救夫人的女儿。”云嬗说到这里,又一分一分地黯淡下来,咬牙道:“只是清虚子历来漂泊不定,又有谁清楚他的行踪?早些年萧隐哥哥倒是还与他有些来往。可恨的是,如今哥哥亦是不知所终,老天真的一条路都不肯留下……”奕析想尽办法挽留我的性命,但是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我明明清楚是这样的结果,但却会抱着一丝残破微弱的希冀去尝试,希冀着上天的一分垂怜,然而每次那些希冀都会像泡沫般破裂。
素魇日夜不断发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当真是唯有一死才是我的解脱。
奕析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此刻的悲恸绝不会比我少,只会比我更甚,他同样失去了亲生孩子,现在更要面临失去我。对于世间的每个男人,人生中最痛苦的莫过于丧妻失子,现在他就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他是如此长情痴心之人,又如何能扛得住,念及此处,我的眼泪就忍不住要滚滚地流落。
奕析从未放弃救我,其实我自己也舍不得放弃,我舍不得离开他,就算是要日日忍受侵骨凌迟的痛苦,我也是舍不得,甚至每日每夜都舍不得再合上眼睛,能多看他一眼就是一眼。
轩彰九年十月,正是天高宇清、秋风送爽之际,怎奈这一季的秋凉来得那般迅疾。
一辆马车辘辘地开出顺州城,我身体完全包裹在一袭轻软柔密的银针狐裘下,领口处用云锦累珠珞松松地绾了,我现在身子格外虚弱,尚在小月中,丝毫受不得风。奕析将我整个拥在怀中,尽量地让我躺得舒服,少受些车马颠簸。
我们此时要去的地方,是与顺州城邻近的金莱城,金莱城的规格相较顺州还要小些,自然景致、经济不如顺州,两城间贯穿着一道云昆水泽,那水势从顺州出城再流淌入金莱境内。
此去金莱城,目的仅有一个,就是去见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女神医。我不知道奕析通过何种渠道得到的消息,其实我心知此举无用,这种人很可能不过是江湖术士而已,怎么会有能耐应对得了素魇。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拂逆奕析的心意。毕竟他想要救我,焦心焦虑地想要救我。他失去了此生第一个孩子,现在又面临着失去我。这段日子来,我已被小产、素魇折磨得身心俱疲,生命被损耗到极限,而他承受的打击亦是接二连三。
但是他从未说,一直在我面前强撑着。妾本丝萝,愿托乔木,而他就是我的乔木,他要给我保护、疼惜、依赖。我已崩溃,我知道他现在就算耗尽气力也不允许自己倒下,他要镇定,他要冷静,就算内心疼痛到了极致也要朝我安心地微笑,仿佛他的笑能给我近乎被至毒素魇蚀空耗尽的身体注入一丝温热。
在金莱城中东北一隅,几椽旧屋围成一个院落,样式古朴,因着多年风雨侵蚀,白色墙皮剥落不少,黑漆正门无声无息地敞开一扇。门楣上没有悬挂牌匾,看不出任何医馆的痕迹,朝敞开的门里面看,小小的院子拾掇得十分干净,三间尚算雅致的房屋,院中再无其他花木,只见茵茵草地上用细碎的白色石子铺出一道洁净小径,直通向一间寻常模样的正房。院子东侧用木杆和破损的竹篾搭成一个简易棚子,用来堆放杂物和柴火,而那面白底蓝纹写着“悬壶济世”的幡子,像是被废弃一样扔在那里。这样的情景令我不解,旋即自嘲道,或许女医这种江湖术士,当真只是个江湖术士。
奕析倒是不在意,将我轻柔地从马车上抱下,令其他随从在门外等候,绝不可轻慢。他扶着我,仅我们两人沿着白石小径走了进去。
院子里头很静,我听得到斗篷后裾拖曳过碎石地面发出的窣窣的声音,看到奕析一脸正色,我不想问,也懒得问,他曾经顺了我那么多次,今日我无妨就顺着他。
忽然,沉寂中传来女子嘤嘤的抽泣声,我们与奕析相视一眼,闻声走近后,发现原来是个女孩子正坐在台阶上,将头埋进双膝间。我看她年纪大概十六七岁,身量娇小,身着月白蝶纹束衣,发绾双鬟,看不清容貌,但看脸庞和脖颈的线条生得极其秀颀圆润。
她感到有生人走近,蓦然抬起头,我暗自一惊,这种古旧的小院子中,难得有这样一位标致俏丽的女孩子,虽不是很惊艳,眉目间却别有一种超脱年纪的恬静和婉丽,泪光涟涟的双眼因哭泣而红彤彤,我看见她右眼角外侧有一颗漆点般的痣,痣生眼角,堕泪痣乃是不祥之兆,但却分毫无损她的容貌。清秀的面庞,因这颗痣将眼角弧度拖得微微上扬,平添几分别致的妩媚。
“你们是谁?”她止住哭泣,声音稚嫩地问道。
我莞尔笑笑,她看起来像是单纯无害的样子,奕析和颜悦色道:“小姑娘,你为何哭?这里的主人在吗?”“我为何哭,可不能告诉你。”她依然是抱膝坐在台阶上的姿势,冲着奕析狡黠一笑,扑闪着犹沾着点点碎泪的明眸,恍若蝶翅,目光落在我身上,问道:“你们是来找主人的吧。是这位姐姐病了吗?”我此时恹恹无力地靠在奕析身上,见她正目不转睛看着我,亦是虚弱地朝她笑笑。
她看了我半晌,嗖地起身拍拍白绫子裙上的尘土,边朝里面跑边嚷道:“你们等着,我去向主人通报。”我正诧异,奕析已扶着我走进那间正房,房间里面收拾得格外干净,前边应该是会诊之处,而后面方是居住的厢房,用屏风隔断,正中放着一张磕碰掉不少油漆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只病人用来搁手的蓝布垫子,其他的就真是别无长物了。
我微微一哂,笑道:“你别病急乱投医,让人家哄骗了,莫不真是个江湖术士。”“姑娘人虽来了,可却不是诚心啊。”人未至,却听得女子清丽的声音传来。抬头只见一道窈窕人影翩翩然从屏风后走出,她身着银灰色的道服,宽宽松松,却遮掩不住她原玲珑的体态,脸上自鼻子之下被面纱覆盖住。
我看到她右眼角外侧的那颗堕泪痣,墨如漆点,像是女子上妆时刻意拖长的眼线,一脉妩媚风情,我看着她熟悉的眉眼,不禁哑然,忍不住笑道:“你穿着侍女的衣服,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你穿上这身道服,就成了女神医了吗?我是病着,可是我的眼睛可不瞎,覆层面纱我难道就认不出你来了?”奕析看着那颗堕泪痣,也是认出她来,“你不就是刚才……”她霎时咯咯一笑,伸手将面纱扯落,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来,正是刚才坐在台阶上呜呜哭泣的小姑娘,短短片刻工夫,不知她用了何种办法,原本红肿的双眼竟已恢复正常,一点都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奕析以为她是有意捉弄,容色忧急道:“小丫头,你莫要闹着,我们找你家主人真的有急事。”“你们怎么那么有眼不识泰山啊。”她噘起红润的小嘴,作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真佛就在眼前,居然还眼巴巴地要我去请。我今日原本是要走了,正好撞上你们,也算是有缘,就当这是最后一次行医吧。”奕析满腹狐疑,正要再问,我轻轻拉他的衣袖止住,轻轻道:“你看她哭红的眼睛,片刻工夫就调理好了,大夫应该就是她吧。”我正面对她坐下,可是现在根本坐不稳,身体绵软地靠着奕析,朝她缓缓地伸出一截纤细晦白的手臂。
她倒是不着急把脉,用双手托腮,一双黑白分明的剔透清眸仔细打量着我,露出些孩童天真稚气的神色,轻扇鼻翅笑道:“我就说你不诚心了,我是医者都脱了面纱,你作为问症之人倒是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了。”我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模样清秀俏丽,仪态清贵脱俗,不像是江湖落草之人,倒像是官宦人家深闺中养出来的大小姐,明明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然而举止谈吐间却自然流露出久经世事的老练和透辟。
我正思忖着言辞来解释,她忽然冲我摆摆手,“你可千万不要说什么病容丑陋、不堪入目的话来推托,我看得出你生得极美,即使在重症缠身之际亦是极美。”奕析的手放在我肩膀上,我淡淡笑道:“我真的不便除下面纱,还请女医见谅。”“算了,你不想,我也就不为难你,就当我今日没有眼福吧。”她粲然一笑,终于将两指落在我搁放已久的手腕上。她的手指薄削而冰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紧,清浅的眼眸中透出凝重之色,她的声音一改刚才插科打诨时的轻松,道:“你刚刚小产过?”我勉强点点头,小产的伤痛在我心中并未淡褪。被她无心再次提起时,我背过脸去,不让漫溢上眼底的激荡情绪显露出来,只有奕析感觉到我双肩一时轻微的抽动。女医的两指依然不曾离开我的手腕,她遽然惊得低呼一声:“素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脑海中有道电光划过,黢黑的四周骤然亮堂了一下,一般的大夫连我身染何症都说不出来,她竟然瞬间就可以报出素魇的名字!奕析激动不已,声音颤抖着道:“的确是素魇!你知道这种毒,那么你能救我的妻子吗?”“妻子?”女医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你们看上去郎才女貌,一双好般配的璧人,她是你的妻子倒也不足为怪。”奕析此时一心系在我身上,别的听不进去分毫,追问道:“能不能救?”女医神色愣愣,歉然笑道:“不能救,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一句根本没有转圜余地的话语,奕析眼中燃起的希望猝然熄灭,“真的不能吗?”我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冷静地将手收回袖笼中,“你没必要抱歉,其实我也知道是无药可救的。”她诧异地看着我此刻出奇的冷静,眼眸中流转着的那抹清煞和淡定,清清泠泠的,宛如秋日里清粹冷冽的白霜,又宛如入冬时初绽的一瓣孤洁新雪,一点都不像是个将死之人。
“你不怕死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是自言道:“不过我想你应是很怕死,是不是?”“真的……毫无办法?”奕析声音中难掩绝望。
“是,我很怕死。”我浅笑,若是孑然一身,死了也就罢了,扰扰尘世间,最舍不下的却唯有他。
她右眼角的堕泪痣,墨如点漆,深潭般黝黑森森得不见底,就像是她的第三只眼睛,她凝视我良久,长叹一声,“我还是那句话,无能为力,但是……”听得她口气中的转折,我心间忽地一跳,仿佛是被雨点打得微颤的树叶,她道:“你们……也许可以去找清虚子,我的师父。”我霎时怔住,眼前这个容颜秀婉的女孩竟然会是清虚子的徒弟!
“呵呵,你到底还是怀疑我的身份吧?”她笑着看我一时的失神,玉纤托腮时扬起的衣袖遮去小半边清秀的脸,宛若澄明水墨画中娴静俏媚的女子,眼角一滴黛色的堕泪痣尚还是墨迹簇新,“我看上去这样年轻,又不是很有慧根的样子,怎么会是清虚子的弟子呢?但世事本就不容易料定,难道只有玉修师弟才配得上做师父的弟子?”听她提到玉修,我心间水纹波动一下,玉修正是我入道多年的父亲的道号,父亲论年纪要比眼前的小女孩整整大了一辈,可是她竟然可以毫不客气地称呼为师弟。
“我相信你。”我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她的银灰道袍上,衣襟处绣着羽翎纤毫毕现的展翅仙鹤,跟清虚子所着服饰一模一样。其实我并不怀疑她的身份,能有这样一番出尘绝俗的容貌和气度,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其实信与不信都随你们。”她略仰下颌,朝我笑道,“我是看着这位姐姐似与我有缘,方才自报了师门。”我看着她,并不多言语。
她不理会我们此刻古怪的神情,微微颦眉,正色说道:“我以前听师父在无意间提起过,师父不曾多说,我也不曾问,只知道师父耗时多年寻求此毒的化解之法,也不知他如今可有结果。”“是吗?”我沉吟道,素白的指尖轻点着桌面,她说得倒是一分不差。我无意间看向她的手,素指若削葱根,莹白圆润如贝,不曾留指甲,我记得作为医者的丹姬的手也是这般。
“我学识有限,是真的爱莫能助,但是……”她叹口气,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如果你们能找到师父,或许尚存一线生机。”“那么……你可知道你师父在哪里?”奕析的焦虑与忧急完全表露在脸上,与她此时的平静形成鲜明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