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冰雪林中著此身(5)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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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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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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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352字

浣昭面容如平湖般沉静,唏嘘道:“这么快就要入冬了,想想嘉瑞走了也快两年了。”暮语听得眉尖微地颤动,见她主动提起嘉瑞,亦是动了几分情肠叹道:“可惜了她惊才绝艳,到底是要委身蛮荒,怕是今生再难见上一面。谁料得到当年宜芬宫一别是否就永诀了。本宫与嘉瑞自幼相好一场,虽是个无能之人,自然想为她做些什么,尽些绵薄之力。”浣昭闻言浅婉一笑,“你为她照拂幼子,又怎能说仅仅是尽了绵薄之力?”暮语面色稍赧,轻轻一咬唇道:“那孩子天命如此,本宫怕是照拂不周全了,可怜他打一生下来就没让生母好好抱过。”尔容早将孩子抱了出来,那孩子虽有两岁了,但身量看上去要瘦弱娇小很多,藕荷色衣裳,粉雕玉琢的一张尖尖小脸,面庞的轮廓透出一股子精致秀颐,挺秀的鼻梁生得极高,而肤色因久病而透出奇异的苍白,薄薄的两瓣浅红银亮耳朵,能清晰地看出纤细青紫的血管。但最难得的是那一双墨玉般的乌眸,如此的灵气迫人。一般来说,人与人面对面,都会避免视线的接触,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敢直直地盯着别人的眼睛看,那种眼神清澈坦荡,毫无一分畏惧闪躲之色。


这个小小的孩子,就像只孱弱温顺的小猫儿,安安静静地伏在尔容怀中,不出声也不哭闹。


浣昭凝神而视,良久,淡淡地感叹道:“那一双眼睛倒是像极了嘉瑞。我记得当年嘉瑞也是这样看人的,她是帝女,生来就是尊贵无比的公主,再加上她一身傲骨,所以看人的眼神才能这般的坦荡无畏。”暮语道:“的确,甚至有些老宫人也说,七殿下的眼睛长得像皇姑嘉瑞公主。”他本是嘉瑞之子,是嘉瑞离宫半载后回来生下的孩子,关于他的父亲嘉瑞却是只字未提。嘉瑞远嫁北奴前将他托付给德妃抚养着,丰熙帝索性将错就错,赐予他皇子身份,一来因为他原就是高氏皇族的骨肉,二来亦是想弥补对妹妹的愧疚。


浣昭此时却是蹙眉,看他这般样子,怕是有不足之症,问道:“太医有说过什么吗?”暮语搁在案上的手,根根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良久后方道:“太医说过是胎中带出来的弱病,当年不满六月就用药物而强行催生出来,难免心脉未生齐全,导致后天体质虚弱多病。”浣昭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当初要用药物将胎儿强行催生出来,就不曾想到过会给孩子落下终生病根,或许养不活了……”听到浣昭那一句养不活,暮语神色一震,这不是浣昭的无心之语,更不是随口戏谑。太医之前就曾隐讳地暗示过她和皇上两人,七殿下照这样子下去怕难以长足十岁。


“浣昭,你可有办法吗?”暮语恳切说道,“我虽不知道你真正的来历,但你必然不是寻常人,你老实回答我,你可有办法救她的孩子?”浣昭的眼眸仿佛隐在一重一重的薄雾之后,清澈却让人看不透,她淡淡地对上她恳切的目光,这才是德妃今日找她进宫小叙的真正目的。


暮语见到浣昭迟迟不肯开口,由于浣昭素来将所有心思掩盖在一副温婉柔静的面容下,她实在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主意。暮语心中的忧急却是如潮水卷上来,说道:“尘儿此去生死未卜,我无法为她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她留下的唯一骨血。浣昭,你与尘儿也算是半个旧时相识,你真的不肯吗?”浣昭此时悠悠出声,却是有意地答非所问,“德妃,你方才说嫔妾绝非寻常人,那么娘娘觉得嫔妾会是何来历?”孩子的身体一日日衰弱下去,眼看着一年比一年不济了,暮语正是忧心如焚,可浣昭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嗓音紧了几分道:“浣昭,旁的话我不想多说。你知道的,若非真的到无一丝办法,我是绝对不会开口求你的!”浣昭自然明白德妃对她存有心结,用力呼吸之下,肺腑竟生出丝丝发凉的疼意,她平静道:“我怎会不知是嘉瑞在临走之前逼着皇上赐我一死。”暮语不由得屏息,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位娴静若幽花的女子,愕然道:“你……都知道?”浣昭笑得很淡,恍若那抹笑意是不真实的,“她的性格,我猜到了。她既认定我居心叵测,又怎么容得我活着,继续祸害他们高家的江山?”暮语神色凛然一震,正欲开口,却是被浣昭拦下。


“你不要说了,让我想想。”浣昭声音中透出些许疲倦,隐约得如同浪花尖上一簇雪白顷刻就不见了,浣昭示意尔容将七殿下抱到她身边,她先是用指尖触到他柔嫩的面颊,见他并无抵触和厌恶的意思,伸手轻轻将孩子抱了过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全然不懂事,却是认人,方才还是乖顺可爱,但见尔容退下了,在浣昭怀中腻来腻去却不肯安分,含糊地叫了声“母妃”,便伸出一截纤细的胳膊指向暮语,好像是要她来抱。


暮语此刻心思不在他身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浣昭神色微妙的变化。


浣昭的眼眸直视暮语,思虑后说道:“我若说可以,那么你放不放心让七殿下跟随我离宫一段日子?”暮语显然有些惊讶,随即道:“不可!我担不起这样的心,若是……若是……万一……”“你放心,我不会害嘉瑞的孩子。”浣昭神色漫然,唇角勾勒出一抹清雅的笑意,“是你说的,我与嘉瑞算得上半个旧相识。再者,我如今亦是母亲,推己及人,我不会做出伤害无辜稚子的事。”“好。”暮语勉强点头,口齿间磨出一个字。


也许是出于蛰伏在内心的抵触和戒备,多年来根深蒂固,所以尽管之后多次相见,暮语也慢慢由衷觉得浣昭性情温和柔婉,令人见之倾心,并非传言所说媚态横生、心机深沉的妖冶女子,但她对于浣昭还是做不到完全的信任。


可此刻,她又说不出任何话来拒绝她,暮语看着这个素若幽莲、清泠出尘的女子,觉出浣昭从一开始就是从容不迫,而谈话伊始,自己却是处处受制于她。


多年来,在孤寂阴凉的小室中无助地看着一双烛火的湮灭,那股郁结在心底深处的痛苦,随着时间消磨原本已如一摊死寂的灰烬,却在此刻像是被来回拨动着不得安宁。


“说得倒也是,我听闻你去年刚得一女,倒是未曾恭喜过你。”暮语叹道。


此刻七殿下倒是稍稍安静些,毕竟男孩还是淘气,瞅见一件新鲜事物就来了兴趣,口中咿咿呀呀叫着,伸手去摸浣昭贴在眉心的花钿。浣昭正抓住他一只小小的手臂,听见暮语感叹,微微颔首,说道:“多谢德妃。”“有件事本宫一直想问你,奈何以前没有机会。”暮语的目光如初上的星辰般摇曳不定,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个名叫颜卿的小女孩,真的是你跟颜相的孩子吗?”暮语问得极其小心,手心都要渗出汗来,浣昭却仅是付之一笑,说道:“生在颜家,自然就是颜家的孩子。”暮语听此,却不以为然,哼声道:“你何必说如此模棱两可的话。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的,你跟颜相不过就是表面夫妻罢了,难为颜相要为你担个虚名。”听得这话,浣昭半垂的眼睑有些疲倦,细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铺陈开一弯扇状的瑰色阴影,她的声音还是平静,那般平静就如同一口古井,任其如何也搅动不起半分涟漪,“德妃娘娘非要这么说,嫔妾也没有办法,但是嫔妾的女儿确实是颜家的孩子。”暮语如是在极力抑制着什么,她深深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说道:“浣昭,不瞒你说,其实我真的希望颜卿是你和皇上的女儿。”浣昭抬起头看她,却未说什么。


暮语面对她宁静的目光,只觉得毛毛地泛起一阵莫名心慌。她睁大着眼,似乎多年如淤泥般郁积在心中的哀愁痛恨都找准了一个薄弱的口子,狠狠地撕咬着要破体而出,声音急促中带着错落。


“是的,我多么希望那个小女孩是你跟皇上的孩子……若当真如此,等到将来,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促成她和一位皇子成婚,等到他们的孩子都能口口声声地叫咱们英明神武的皇上为皇阿祖时,再让皇上知道真相,那么他会怎样,呵呵,我实在想象不出。”“暮语,你恨我,又何必非要迁怒三代人,毕竟罪不及子嗣。”浣昭冷眼看着近乎有些疯癫的她,容色若白莲覆上阴影的忧伤,一声哀叹如沁凉的露珠,“只可惜,我让你失望了。”恢复过来的暮语,面孔煞白,双臂缓缓抱住头,凄恻道:“其实我也对自己失望,但你若认为我还是当年柔弱单纯的王二小姐,就未免太可笑了。”浣昭默默地看着暮语痛苦至极的情状,那一点愁绪,被摧枯拉朽地席卷入波澜不起的古井中,被撕扯得唯剩下碎影万千,片片斑驳地落下看透世间红尘的苍莽,“这世间谁不可笑,暮语,你我都好自为之吧,今日一别,彼此保重。”浣昭说完便抱着七殿下走了出来,孩子像是累了,此刻倚在怀中安分得一动也不动。她举目四望,看来外面真的下雪了,细小的雪霰子打在斗篷上,簌簌作响。


一路到了宫门,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浣昭抱着孩子进去,看到林将军的夫人浣沁正好在里面,她瞧见浣昭怀中抱着的孩子,神色复杂,问道:“姐姐打算怎么办?难道是去寻璃珩吗?”外头的雪大了起来,漫天撒盐般的景象,浣昭定了定神,说道:“是的,去找璃珩。若是她都没办法,就是这孩子命该如此。”浣沁浅笑,笑意中含着一丝哑然,用纤纤手指拂过蓝狐绲边香色裘袍上一枚璎珞结,低声道:“姐姐已叛离密宫,先不说璃珩会不会救,你去找她就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姐姐想过吗?为了嘉瑞的孩子,冒这个险可值得?再说了,嘉瑞当初可是要杀了姐姐的啊。”浣昭颔首,目色若一掬静水,无波无澜。


浣沁盯着那个小小的孩子,生着一双与嘉瑞极像的眼睛,深湛幽澈,敢于坦然无惧地迎上生人的视线。她美眸中溢出一抹俏煞,兔起鹘落,衣袖轻翻,竟是伸手袭向孩子娇嫩的脖颈,道:“嘉瑞活该自作聪明,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她当初要杀姐姐,我今日就杀了她的孩子,让她晓得什么叫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孩子虽仅有两岁,但性灵至极,似乎感到危险的迫近,哇的一声清脆地大哭起来。


“浣沁!”浣昭疾呼她的名字,一时大惊失色。浣昭如今武功尽废,论身手自然比不得浣沁,但她动作间留着几分往日的灵敏,极快侧过身,以背朝向浣沁,将孩子堪堪在臂弯中护住,冷不防地自己的左肩重重地磕碰在车壁上,但所幸孩子毫发无损,一脸惊恐地抓紧了浣昭的衣衫。


浣昭眉心深蹙,清声喝止道:“浣沁,你怎能狠心对一个无知幼童下手,更何况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再行这等狠辣之事,不怕伤了阴骘吗?”浣沁冷冷地哼了一声,见浣昭极力阻止,知此事不可行,不得不作罢,说道:“姐姐,事到如今,你何必再顾忌嘉瑞!”浣昭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容色淡然,“浣沁,我只晓得稚子无辜,我们这代人间的恩怨就在我们这里了结,何苦要牵累到孩子身上?”浣昭握住妹妹的手,她的掌心微凉,但话音却是字字坚定,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力度,“我亦为人母,也更能体会到这份心境。我自知罪孽深重,穷尽今生也偿还不了。但是我如今有了卿儿,就只当是母亲质朴的拙心,种下善因,为孩子积福积德罢了。”浣沁似是无奈,定定地盯着她,道:“卿儿还太小,姐姐这一去要多久?”浣昭握了握妹妹的手,柔声道:“这个倒说不准,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卿儿只能暂托妹妹照顾。”浣沁叹了口气,她晓得她的姐姐,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听别人的劝,说道:“可是姐姐你已经叛离密宫,璃珩生性怪僻,心肠冷硬,她未必肯救。”怀中小小的孩子意态可掬,生得钟灵毓秀。雪花渐紧,薄薄地积了起来,浣昭终于横下心道:“璃珩一直想要禁药素魇,我就拿素魇跟她换孩子的命。”“姐姐!”浣沁神色惊惶,劝阻道:“此事你万万要三思,像素魇此等毒药不可轻易现世,唯恐其贻害无穷啊!”“我都想过了,你也不必再劝。”浣昭仰首,眼睛空洞地看着那些雪霰子,在空中凝结成羽毛般轻软的雪花,一声溢出唇际的叹息疲软无力,恍若不可闻。“我因一己之私放任素魇现世,我的罪孽怕是又要深重一层……”随即声音坚定起来,“罢了,罢了,就算是我欠了嘉瑞的全都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