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1920字
“别!”暮语瞳孔骤然一紧,惊呼一声按住嘉瑞的手,面对殿中众人错愕的目光,她仅是朝嘉瑞拼命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嘉瑞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我明白德妃的意思,你是觉得羹汤烫了让我慢些,嘉瑞先谢谢德妃好意了。”说罢,端起那碗羹汤仰头就饮,转眼已喝进去大半碗。哐当一声响起,那只碗碎在地上,剩余的汤汁也泼了出来。
吴嬷嬷眼瞅着这幕惊心动魄,神色间却有些放松,天气尚寒,额角沁出些细汗,“公主……”不消半刻,只见嘉瑞死死咬住嘴唇,脸色竟是一分一分地惨白了下来,她捂住小腹,神色痛苦,脚下一个踉跄要扑通倒下去。
“尘儿!”暮语此刻已顾不得仪态冲了过去,细瘦的双臂慌乱地将嘉瑞抱在怀中,她眼睛中尽是难以置信,睁得大大地瞪着吴嬷嬷,喝问道:“怎么回事?”她眼光瞟过打碎在地上的碗,以及泼出来的残汁,“那是不是堕胎药?是不是!”德妃生性一向与人为善,说话语调也总是细声慢语,温柔和气,何时有这般的疾言厉色过。吴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不卑不亢地道:“回禀德妃娘娘,羹汤不是堕胎药,而是催生汤。”暮语看着吴嬷嬷的眼睛瞪得更大,“催生汤?”吴嬷嬷道:“太后说过公主身孕已有六月,虽等不到瓜熟蒂落了,这时候若强行催生下来也是能养得活。”嘉瑞紧紧地抓住暮语的手,单薄的下唇被咬得发紫,隽秀的柳叶双眉像是皱得褶起来,似乎整个人都痛得痉挛起来,她示意暮语不要再说,艰难开口道:“我知道的……吴嬷嬷……你可以让等候在外面的太医进来了……”“只是……我不想回云韶殿去,就在德妃这里。”嘉瑞勉强朝她舒心一笑,端雅清丽的容颜此刻有些虚浮,“暮语你陪着我。”“好好,会没事的。”暮语含着泪愈加抱紧了她。
丰熙二年二月十三,嘉瑞公主难产,但终于德妃宜芬宫中诞下一男婴。此事隐秘,在宫中唯有皇帝、太后、皇后及德妃四人所知,其余人等都不知晓。
丰熙二年三月初,皇朝第一公主嘉瑞将远嫁北奴之事基本上尘埃落定,此消息传出,天下百姓皆是唏嘘感慨。
宜芬宫中。
嘉瑞身着一袭红茜纱嫁衣端然坐着,层层衣裙上银丝金线绣成翎羽繁复的凤凰图样衬得整个人明丽华贵。她优雅得体地浅笑,显示出一名血统高贵的公主应有的气度与风仪,一头青丝上参差琳琅的珠翠霎时都失了光辉,真乃绝世不出的美貌女子。
洁白如玉的玉帛纸整幅摊开,一名画师正在为公主作画,他提笔凝神,落笔极慢也极认真,生怕稍稍不留神下笔就失了那绝美容颜的神韵。
生产之后,再加上近日来忧思过重,嘉瑞看上去益加单薄清弱,素若白莲的脸庞隐约含着一抹憔悴支离,却掩饰在一层娇妍合宜的脂粉之下,一双幽深的黑眸明澈若淘濯尽尘沙,乍看时波影千万转瞬湮灭沉寂,令人越发看不透。
这般过了很久,画师作完画便恭敬退了出去,德妃王暮语似是神色焦虑,双手中绞着帕子来回踱步,整个殿中显得静悄悄的。时至三月,去岁的残雪已消融,隔着糊在窗格上的碧纱看去,庭中栽着的几株桃花正开得红粉艳艳,娇软轻盈。
嘉瑞缓缓立起身,身上依然穿着那袭嫣红的嫁衣,满头的淅沥作窸的珠钗流苏也不曾摘下,走近那幅墨迹清新的画仔细看着,这幅画原本是要先送给丰熙帝过目,但嘉瑞开口留了下来,待会儿再命人送去。
嘉瑞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正心思不定的暮语,道:“暮语,你看看,觉得可有几分像?”“尘儿。”暮语踌躇片刻,此时殿中已别无他人,唯有暮语从王家带来的贴身奴婢尔容,她终于按捺不住,道:“你真的要嫁到北奴去吗?”嘉瑞闻言微愣,旋即回答道:“是,我要帮助皇兄做最后一件事。”她吐息轻邈,却是不容反驳的断然。
“不要去,你们要联手剪除了北奴王……”暮语颤颤地咬着唇,那话说到最后唇齿间冒出一个哆嗦,竟硬生生地说不下去。
“你猜到了?”嘉瑞看了她一眼,冷静地道。
暮语眼中蕴藏的惊忧之色穿过细细的睫毛而透出,她上前握住嘉瑞的手,她手腕上一双白玉镯,与嘉瑞佩戴的莲花宝珞玎的一声相碰,她道:“尘儿,不要去,真的不要去,你知道的,这最后一件事岂是容易做到……想以前太宗一朝有位清漪公主嫁去乌闽,她在新婚之夜袖怀匕首刺杀乌闽王,结果她后来……”话说到这里就像是被扼住了。
嘉瑞面容沉静地凝视她光芒闪烁的眸子,点点玉笋般的指尖理着插在鬓角簪子垂落下来的细细碎银流苏,下手重了些,有一缕轻轻地打在耳边,沙沙作响。
嘉瑞面朝暮语莞尔一笑,“你放心,嘉瑞不会是清漪公主。”她举起绣纹烂漫的红茜广袖遮去半张脸,近乎完美的笑容中透出三分妩娆三分狠绝,“而且,嘉瑞也不会像她那般愚蠢,就算当年清漪行刺成功,乌闽王当场毙命,而她身边强敌环伺,万万也难逃一死。一己之身的生死倒也罢了,只不过此鲁莽冲动之举,非但不得半分益处反招祸殃。纵然那乌闽王已死,有的是儿子兄弟可以继位,倒给他们落着了兴师问罪的把柄。”“现在北奴王歌珞膝下已有五子,论兄弟更有歌玮等人,欲将其全部瓦解,自然不可冒进……”嘉瑞谈论政事时犀利透彻的洞察力丝毫不输于男子。
“尘儿……”暮语蹙着两弯细眉,打断她的话,“我听不懂这些,也不想听这些,我只关心你的安好!尘儿,我知道你自幼聪颖,读书甚多,若论心智筹谋许多男人都不及你。你虽足智多谋,可是北奴乃虎狼之所,北奴王又岂是善与之辈,我怕你……”“暮语,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嘉瑞轻轻伸手,指尖拂过画中人含笑嫣然的面庞,那画师技艺卓绝,臻于至境,画像与嘉瑞几乎一模一样,那缕衔在眉梢眼角的清傲高贵,亦在灵动的画笔下流露得淋漓尽致。雪色明洁的脸颊上薄薄地染开一抹红晕,像是新嫁娘欲说还休的娇怯,嘉瑞看得怔怔,叹道:“画得真像,却又不是我。”暮语方才被嘉瑞拿话一挡,顿时无言,看嘉瑞的目光依然盯着那幅画,她沉默良久,雪白的贝齿微露,终于咬牙道:“好好,我明白你的性子,从来你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那么我再问最后一句……”她敛息,“你若离开,那孩子……”蓦然听得这样的话,嘉瑞的眼神滞了滞,她的眼底压抑在一波澄明之下仿佛涌动着苦涩和无奈,握住她的手情恳道:“暮语,我只能将他托给你了。”殿中蝉翼般的锦帘轻飘,隐隐地似有婴孩微弱的哭泣声,脆生生地像只乳猫儿在叫一般。
暮语将手嗖地抽出,回头命尔容将孩子抱来,因不足月,婴儿的身量显得格外小,浑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像只小动物,偶尔哭出几声也是短促无力。
暮语小心地接过来,爱怜地看着那张褶皱的小脸,像是下定决心做最后一搏般,将孩子往嘉瑞怀中一推,终于忍不住尖声叫喊道:“尘儿,你走吧,你带着你的孩子离开皇宫啊!你的皇兄不值得你为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暮语此言一出,嘉瑞和尔容俱是听得齐齐惊骇,幸好此刻不曾有外人在,但她这话实乃大逆不道,若是被有心人窃听去,不知要惹出多少惊涛骇浪的事端。
嘉瑞将孩子交给尔容,箭步上前就堵暮语的嘴,急道:“暮语,你毕竟是宫中的人,这种话万万不可说!先不说别人,就是你长姐听闻也容不得你!”暮语一把捋开嘉瑞的手,倒不似平日半分柔弱的样子,眼中光芒愈盛,切切道:“尘儿,其实你心中也清楚,我可有半句说错了?不值得,真的一点都不值得。他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江山,可有半分为你设身处地想过?满口亲情道德只会拿来糊弄别人,什么舍一己之私而全大义,说得如此正气浩然。他可想过,为了夺取江山,他可以毒杀兄弟、逼死先皇,现在又要推你入火坑,他才是最大的自私!”“不要说了!”嘉瑞直感觉胸口滞痛,听得毒杀兄弟、逼死先皇八个字时,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一下,溢出唇角的一句呓语轻轻,“这不是皇兄一人的罪孽,也是我的。”“为什么不要说!”暮语此刻全然不同以往温柔婉默的性情,厉声厉色地逼视道:“尘儿你到现在还自责吗?其实不全是你的错,你到底想过要弥补,当初晋王死后……”说到晋王二字,她的声音还是颤抖一下,“你是如何地求他,求他饶恕晋王府一干人等,可是他怎样,到最后非逼得你走上盗取令符、离宫远走这条路!”暮语冷笑道:“你曾经说过在皇族只有同母所生才有可能是手足,是的,你一直当他是兄长,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已经为他做过太多事,而这些原本都不该是女儿之身去担当的,可是他真的当你是妹妹吗?对你尚且如此,我何能求他对晋王讲什么手足之情。”窗外浸洇着残雪的胭红花瓣无力地飘落,一如高旖尘脸色此刻苍白间泛起的奇诡酡红,终于暮语的声音平静了些,炽热的情绪冷却下来,她的眼眸上蒙着一层润润的潮湿。
“说完了吗?我知道这半年来你一直都压抑得很难受。”嘉瑞勾唇淡笑,恍若斑驳迷离的落花,“暮语,嘉瑞一生的荣耀光芒都是这个皇朝赐予的,嘉瑞不能,也做不到在皇朝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她一开始就说过了,无论如何,哪怕虚伪的亲情之后掩盖着怎样的不堪和算计,皇宫始终都是她的家,这里始终都有她的生母胞兄。
嘉瑞抬头看着被宫殿飞扬的檐角逼仄成小块的碧蓝天空,恍惚忆起那些飞逝的日子,天下百姓间盛传嘉瑞公主的雍容娴雅,外具天人之姿,内涵锦绣才思,诗词歌赋皆流传于世,为天下女儿之典范。
暮语以帕遮脸,连绵不断的泪珠还是一滴滴淌了下来,低声抽泣着,她看着嘉瑞走了出去,却怎么也拉不住她。
“尘儿!”暮语焦急喊着,抱起男婴想冲上前去,跑到高起的门槛前险些绊一跤,堪堪地让侍女尔容给扶住了,只见那一袭嫣红的嫁衣在众多蛾眉杏眼的宫女簇拥下,渐渐不见,向着她所说的命走去。
暮语顿感哀凉空茫之意漫上心头,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汗青。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说得是何等心酸,看那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这时,怀中柔软的孩子动了一下,短促地哭出一声,才蓦然惊到了暮语,不心里由得发涩,可怜这孩子,生母到最后都未肯看他一眼,暮语轻拍着他,柔声哄道:“莫哭,莫哭……”远处,丰熙帝负手而立,似乎久候多时。此时两名体格健壮精瘦、身怀武功的男子向嘉瑞屈膝跪下,简短有力地道:“参见公主,臣今后听命于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嘉瑞目光幽然扫视过他们,冷峻刚毅,竟令人不敢直视,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个起的动作。
高旖桢缓缓道:“旖尘,此去险象环生。你要记住,北奴朝中有这几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北奴王之王弟歌玮,翁戌赤璋,和出身回鹘国的公主姬雅,尤其是翁戌赤璋,他被封作睚眦将军,此人是个难得的将才,年轻有为,现任北奴王对其甚是倚重,况且翁戌家族与北奴王族世代联姻,在朝中的地位与影响皆是不可小觑。”嘉瑞眼神清明,道:“这半年我在外面,也听说不少关于睚眦将军的事,据说此人不仅用兵果敢,兼之善于权谋手段,就连王室中人都要敬翁戌家族的人三分。”高旖桢道:“可恨我朝中就无如此锐不可当的将才,否则本是胜券在握的邱鹿原一战,也不会反被重创如此。”“皇兄何必作此感叹,我看朝中的林瀚玄将军虽不比赤璋,却也是勇武过人。”嘉瑞蹙眉,眼光中含着一丝轻蔑,如是戏谑般地说道:“若有才智不输于翁戌赤璋的人愿向大胤称臣十年怎样?”高旖桢略略沉吟,正欲开口细问,却被嘉瑞拦住。
“皇兄,妹妹此去,有两件事相求,望皇兄一定要答应。”嘉瑞隔着累累白玉珠珞看向他,眼波被柔和的烛光摇曳得若流影迷蒙。
高旖桢微愣,随即朗声笑道:“妹妹请说,妹妹临别所求之事唯有两件,定不是什么易事。”“皇兄真的是洞察人心,这两件事若说与别人而言不难,但于皇兄来说却不是易事。”嘉瑞浅笑,此刻的神色极其认真,一改刚才的嬉笑,却不急着说,再次强调道:“我若说了,皇兄一定要答应。第一,请皇兄下旨赦免晋王府其余家眷的罪名,贬为庶民即可,永不追究。”高旖桢听此迟疑片刻,凝眉思量一番后,缓声道:“可以。”但随即又接着道,“妹妹,既然要施恩倒不如再透彻些,不必依你所言贬为庶民,皇兄可以直接下旨,令他们迁回原先的府邸居住,除了不得再担任官职,其他俸禄供养一切如前。”嘉瑞一双墨黑的眼眸剔透明净,泠泠若霜雪,仿佛容不得半分尘埃,她看着他,忽然伸手,一根玉葱般的手指点住了龙袍上赤龙腾飞的一朵祥云,正是指着心的方向,她幽幽叹道:“皇兄,他们不过就是些孀母弱子,你还忌惮什么。这宫外半年,他们虽远比不上以前的养尊处优,倒也是好好活下来了,搬回原先的官邸做什么?”高旖桢经嘉瑞一番话,脸上一阵青白不定。他这个妹妹,就是看人看事过于犀利透彻,她眼中揉不进一颗沙子,什么事都要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破,也不顾及是否给别人留有转圜之地。
他尴尬地咳两声道:“那么第二件事?”嘉瑞漫意拈着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凤纹刺绣,金线描成的图案辉煌华丽但摸上去有些粗糙,她斟酌小会儿,道:“请皇兄赐死浣昭。”高旖桢蓦然抬头直视她。
嘉瑞在他严峻的目光注视下,从从容容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请皇兄赐死浣昭!”字字坚定,吐词清晰。
“什么!”高旖桢听了神色大为震动,当即拒绝道:“不可!旖尘,皇兄唯有此事不能答应你。”嘉瑞脸上依然含着一抹清远的笑意,其实这个结果早已是在意料之中,她神色骤然冷下来几分,道:“皇兄一向敏思冷静,莫因为她而情令智昏!”高旖桢寒着脸,道:“旖尘,其他事还有商量余地,但这件事绝无商量的可能!”“就这件事绝无商量的可能?皇兄还真是把话说绝了。”嘉瑞的声音尖了几分,她哗啦地用手拨开垂在面前的白玉流苏,目光与他直接对视,切齿道:“皇兄,你知道吗?旖尘除了最后悔晋王哥哥的事,还有一件事至今仍是悔恨不已。”“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跟随父皇南下游玩,我偷偷独自外出时遇到一名绝色女子,身边的随从婢女皆感叹其容貌不在我之下,更兼有锦心绣口,气质出尘。我那时也是暗自惊讶,特意恳请父皇令她留在我身边。”她是何人,兄妹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说起往事,嘉瑞深深敛息,尽量平复内心不断的激流涌动,嫣然薄唇微微颤着,“我那时是心性要强,可是我若知道她温顺柔婉的外表下包藏如此祸心,我是绝对不会将她引荐给你们兄弟!让她有机会离间皇族子弟,刻意激化夺储之争。”高旖桢眉心肌肉耸动,道:“尘儿,其实那些事与浣昭无关。”“无关?你跟晋王哥哥以前虽不甚和睦,也不至于非要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难道不是受她挑拨?”嘉瑞闻言鄙夷地挑动一下眉尖,说道:“皇兄枉你一向聪明,难道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浣昭的来历过于诡异?”“诡异?旖尘你怎么能说出如此荒诞的话。”高旖桢如是再忍耐不得,黢黑的眸心瞬间迸出无法逼视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