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光中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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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批评,我国的新文学,自五四迄今,已有半个世纪,但文学批评的传统始终没有建立起来。原因固然很多,文学批评未能超然于政治之上,恐怕是最严重的一个。例如,当左翼文学把持文坛之际,纯正的文学批评不幸被宣传的口号所淹没。其次,中文系似乎一直仅仅是古典文学系,对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简直视而不睹,结果是造成了很少作家,和更少的批评家,懂得新方法具有新见解的批评家。这种情形和美国的英文系(他们的国文系)几乎相反。我教过的一家美国大学的英文系,所开的九十小时的文学课程之中,现代英美文学占了九个小时,中国文学(他们的外国文学)占了六小时,文学史和各种文体导论之中的现代部分,还不包括在内。我们的外文系的确教育了一些年轻的作家,但培养出来的翻译家和批评家,仍嫌太少太少。我知道,自己做学问的习惯纯粹是游侠式的,所以一直不敢以学者或批评家自居。我的一些批评文字,大半是在一种“不得已也”或“不吐不快”的心情下出鞘的。真希望专治文学批评的学者,如颜元叔先生等,能分出一些时间来从事现代中国文学的批评工作,如以前夏济安先生有心要做的那样。
六
我的英文著作很少,而且几乎完全是论评之类。我发现,自己在写论文时能够用英文想(hinkinenglish),但在创作时则不能。要做一个康拉德或纳勃克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整部英国文学史中,能有几个康拉德呢?弥尔顿写过拉丁文的悼诗,艾略特也有法文作品,然而他们仍是英国作家。文学,较之音乐和艺术,更富于民族性。我的朋友之中,颇有几位以为,仅凭中文创作,似乎只能赢得地域性的声名,然则何不脱胎换骨,改用外文创作?这种抱负,我同情,但不同意。目前,我们的创作,受了政治现势的影响,似乎局限于台港的一千多万的可能读者,那气象,只能比拟荷兰及比利时。可是我们不要忘了,七万万个中国人都可能是我们的读者。一个民族的文学是永恒的。我觉得,做一个中国的作家,是最有前途也是最为光荣的事情。此地所谓的“前途”,不是指三年五载的“出路”,而是指整部的中国历史。
从五四到现在,终身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似乎愈来愈少了。即在台湾的短短十余年中,也已经有不少才气甚高潜力甚厚的作家,因为种种现实的困扰,而未能继续为缪斯护驾。有的被死神召去。有的被财神诱走。有的洗了手。有的出了国。有的丧失了信心。翻开大业书店十年前出版的《中国诗选》,我发现,当时入选的三十二位诗人之中,死去的已有三人,不再写诗的已有十八人,今日只留下十一人了。这是何等可惊的现象!好在新人不断续起,这原是文学史必有的过程。唯有时间是这场马拉松的裁判了。
一九六六年
四窟小记
兔尾龙头,一回头竟已经历了五个龙年。副刊的主编要我在戊辰的龙头上,回顾一下自己的写作生命。语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在这样的意义下,我不晓得自己是否已到半途。同时,对于一位真正的创作者说来,回顾乃是为了前瞻,正如汽车的反光镜,不但用来倒车,也可用来帮助前进。
诗、散文、批评、翻译,是我写作生命的四度空间。我非狡兔,却营四窟。关于这四样东西,我对朋友曾有不同的戏言。我曾说自己以乐为诗,以诗为文,以文为批评,以创作为翻译。又曾说自己,写诗,是为了自娱;写散文,是为了娱人;写批评,尤其是写序,是为了娱友;翻译,是为了娱妻,因为翻译的工作平稳,收入可靠。更对家人说过:这四样东西的版权将来正好分给四个女儿,也就是说,珊珊得诗,幼珊得文,佩珊得批评,季珊得翻译。幸好我“只有”四个女儿,否则我还得开发或戏剧呢。
我写诗四十年,迄今虽已出版过十四本诗集,却认为,诗,仍然是最神秘也是最难追求的缪斯,不会因为你曾经有幸一亲芳泽,便每次都有把握到手。要在有限的篇幅里开辟无限的天地,要用文字的符号捕捉经验的实感,要记下最私己的日记却同时能敲响民族的共鸣,要把自己的风格像签名一样签在时代的额头上,一位诗人必须把他全部的生命投入诗艺。天才不足恃,因为多少青年的才子都过不了中年这一关,才气的锋刃在现实上砍缺了口。灵感,往往成了懒人的借口。高傲的缪斯,苦追都不见得能到手,何况还等她翩然来访,粲然垂顾呢?今日,多少诗人都自称是在写自由诗,最是误己误人。积极的自由,得先克服、超越许多限制;消极的自由只是混乱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才是积极的自由。所谓“矩”,正是分寸与法度,至于消极的自由,根本就没有“矩”,不识“矩”,也就无所谓是否“逾矩”。
即以目前人人自称的自由诗而言,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因为至少还得分行,以示有别于散文。然则分行就是一种“矩”了。可是多少作者恐怕从不锻炼自己,所以也就随便分行,随便回行,果真是“随心所欲”,却不断在“逾矩”。我写诗,是从二十年代的格律诗入手,自我锻炼的“矩”,乃是古典的近体与英诗的quarain等体。这些当然都是限制,正如水之于泳,气之于飞,也都是限制,但自由也从其中得来。水,是阻力也是浮力,为溺为泳,只看你如何运用而已。回顾我四十年写诗的发展,是先接受格律的锻炼,然后跳出格律,跳出古人的格律而成就自己的格律。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自由而不乱之意,也正是我在诗艺上努力的方向。
来高雄两年半,只写了四十四首诗,其中写垦丁景物的十九首小品,我只算它一整首。今年年底,我大概会收集这一时期的作品,出一本最新的诗集。目前我希望能多写下列这几种诗:第一是长篇的叙事诗;第二是分段而整齐的格律诗,尤其是深入浅出可以谱歌的那种;第三是组诗,例如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来分写一个大主题。
来高雄后所写的抒情散文也已有十三篇,今年可以继《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之后,再出一本散文集了。这些散文里,游记占了十篇,国外与国内各半,显示我在这种文体上近作的趋势。二十年前我写散文,论风格则飞扬跋扈,意气自雄;论技巧则触须奋张,笔势纵横,富于实验的精神。那时我自信又自豪,幻觉风雷就在掌中,自有一股沛然的动力挟我前进,不可止息。目前那动力已缓了下来,长而紧张、快而回旋的句法转趋于自然与从容,主观强烈的自传性也渐渐淡下来,转向客观的叙事。
我觉得,今日的散文家大致上各有所长,或偏于感性,或偏于知性,或经营淡味,或铺张浓情,除三两例外,却少见众体兼擅的全才。有些名家守住五四早期的格局,还在斤斤计较所谓散文的纯粹性,恐怕是不知开拓与变通吧?创作之道,我向往于兼容并包的弹性,认为非如此不足以超越僵化与窄化。动不动就说这是诗的写法,那又是的笔路,不纯了啊!若是坚持如此的洁癖,那《古文观止》里的《项羽本纪赞》、《归去来辞》、《秋声赋》等文章,岂不要删去一半?
我有不少可写的散文,只因当时忙碌,事过境迁,竟而错过未写。在香港十一年的生活,尤其是文友交游的盛况,还有不少情景未及描写。更早的记忆,例如台大的学生时代,甚至四川的抗战岁月、中学生活,在老而远视、历久而弥新的追念之中,似乎都在责怪我无情的笔端,为何不记下来。
我写批评文章,不喜欢太“学术化”。批评文章多用术语,以示帮规森严;多引外文,以示融贯中西;文末详附注解,以示语必有据,无字无来头。这些其实都是“学者的化妆术”,斟酌少用未始不可,做过了头便令人生厌,若是刊在学术期刊上倒也罢了,偏偏登在报上,就失策了。我认为即使是知性的批评文章,也应该写成一篇清畅可读的散文,不能沦为饾饾饤饤、斑斑驳驳的杂烩。我理想中的批评文章,是学问之上要求见识,见识之上更求文采。至于立论说理,我以为与其好大贪多,不如因小见大,以浅见深。近来我的批评文字,每以为人作序出之,回台两年多,曾因李永年、保真、钟玲、陈幸蕙四位作家出书而写序言。我写序言,一定把原书认真细读,用红笔在校对稿上勾勾剔剔,眉批脚注,不一而足,然后就主题、风格、文体、语言等项理出作者的几个特色,加以析论。我写序言,避免应酬之语,空泛之论,务必就书论书,不但得失并举,而且以小证大,就近指远,常将个例归纳入于原理。在繁忙的时代,常恨无暇遍读、细读朋友的赠书,所以为人作序,可以视为指定作业,在我,是当功课来做的。
《土耳其现代诗选》以后,我已有三年不曾译书。此道之甘苦,我在长论短文里面早已述及,不再多赘。作家也许会江郎才尽,译者却只有愈老愈老练。翻译,至少是老来可做的工作。但是照目前看来,要有空暇译个痛快,恐怕得期之退休以后了。到那时我可以做一个退隐的译者,把艾尔·格瑞科、罗特列克、窦纳等画家的传记一一译出。王尔德的《理想丈夫》、缪尔(edwinmuir)的《自传》,也是我久已想译的作品。
一九八八年三月四日
自豪与自幸
——我的国文启蒙
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是至少该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红尘里长大,不得亲近草木虫鱼,且又饱受考试的威胁,就不得纵情于杂学闲书,更不得看云、听雨,发一整个下午的呆。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正是抗战,尽管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裕于时光,稚小的我乃得以亲近山水,且涵泳中国的文学。所以每次忆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个人的中文根底,必须深固于中学时代。若是等到大学才来补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国文之类的课程不过虚设。我的幸运在于中学时代是在淳朴的乡间度过,而家庭背景和学校教育也宜于学习中文。
一九四零年秋天,我进入南京青年会中学,成为初一的学生;那家中学在四川江北县悦来场,靠近嘉陵江边,因为抗战,才从南京迁去了当时所谓的“大后方”。不能算是什么名校,但是教学认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几年打结实的。尤其是英文名师孙良骥先生,严谨而又关切,对我的教益最多。当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后我是否进外文系,大有问题。
至于国文名师,则前后换了好几位。川大毕业的陈梦家先生,兼授国文和历史,虽然深度近视,戴着厚如酱油瓶底的眼镜,却非目光如豆,学问和口才都颇出众;另有一位国文老师,已忘其名,只记得仪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陈老师那么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更记得他是北师大出身,师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陈先生,甚至溢于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贡来教我们国文。他是戴伯琼先生,年已有稀,十足是川人惯称的“老夫子”;依清制科举,每十二年由各省学政考选品学兼优的生员,保送入京,也就是贡人国子监,谓之拔贡。再经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县或教职。如此考选拔贡,每县只取一人,真是高才生了。戴老夫子应该就是巴县(即江北县)的拔贡,旧学之好可以想见。冬天他来上课,步履缓慢,仪态从容,常着长衫,戴黑帽,坐着讲书;至今我还记得他教周敦颐的《爱莲说》,如何摇头晃脑,用川腔吟诵,有金石之声。这种老派的吟诵,随情转腔,一咏三叹,无论是当众朗诵或者独自低吟,对于体味古文或诗词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现在的学生,甚至主修中文系的,也往往只会默读而不会吟诵,与古典文学不免隔了一层。
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们交作文时,就试写文言。凭我们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够客气,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给六十分。后来我们死了心,改写白话,结果反而获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外。
有一次和同班的吴显恕读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对纷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请教戴老夫子,也带点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题目,便把书合上,滔滔不绝,不但我们问的典故他如数家珍地详予解答,就连没有问的,他也一并加以讲解,令我们佩服之至。
国文班上,限于课本,所读毕竟有限,课外研修的师承则来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么学者,但他们出身旧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晓畅通达的。我一进中学,他们就认为我应该读点古文了,父亲便开始教我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我不太喜欢这种文章,但感于双亲的谆谆指点,也就十分认真地学习。接下来是读《留侯论》,虽然也是以知性为主的议论文,却淋漓恣肆,兼具生动而铿锵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再下来便是《春夜宴桃李园序》、《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陋室铭》等几篇。我领悟渐深,兴趣渐浓,甚至倒过来央求他们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们不很愿意,认为我应该多读一些载道的文章,但见我颇有进步。也真有兴趣,便又教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滕王阁序》、《阿房宫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