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1
|本章字节:12152字
我从小生活在北方,在缺水的地方,江河湖海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抗争。不论某些读者怎样根据自己的思维格局认定了王某是精明的,圆通的与滋润的,其实王某自幼就有另一面,二百五的一面,渴望冒险的一面,你只要去看看那五米高的悬崖,你敢往下跳吗,哪怕是蜷着腿?还有王某的一九六三年主动举家到新疆去,谁会这样干?
而江河湖海,尤其是大海,早年就从普希金的诗里体会过这“自由的元素”,就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体味到了它的惊骇雄伟。它们是我的题材,是我的心胸,是我的无尽的诗。
我不追星,但是我追海。我不是粉丝,而是海带。黄苗子兄为我书写一联,曰:“白鸥海客浑无我,黄鹤山樵别有人。”黄鹤云云是元朝画家王蒙的别号。此王蒙不是那个王蒙,此王蒙是白鸥海客,浑无我的海客,白鸥一般。妙哉。
我写过《海的梦》与《光明》,都是。我写过《冬季》,像也像散文诗。
那是写我在冬天到海南岛南部城市三亚游泳的经验。在非盛夏见到海,我的心情像旧友重逢,旧梦重温,像追悼,像怀念,像邂逅老友,像意外的欣喜。我写过《在科摩湖里游泳》,讲述意大利的一个似河似湖的水域。我尤其写过许多有关海的诗。
同时游泳意味着青春的记忆,青春的挽留。意味着恐惧与挑战。相逢使回忆遥远,我喜欢这样的句子。
我始终不能理解,一个人五人六,一个有一把年纪也有一些影响的人,怎么能张口闭口都离不了谈自己,我知道您心胸狭隘。那么请您把握着一点,哪怕是假装上一点,您就装扮一次心胸宽广、大海行船状……不好吗?
海也是一种向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蒙法海。我数次坐海船。一九八九年八月底,我从烟台坐头等舱海船到天津新港,那是我部长任上最后一次行旅。我往四面看,看到了无遮拦的大海,由于没有参照物,海反而不显大了,圆圆的海,活像一张炊饼。
此后,济南的朋友送给过我山东武大郎牌炊饼,很脆,很香。
到夏天去,到海滨去,到浪涛里去,这里也有一种逃脱和回归。我太忙了,不是说时间表日程而是说心力与头脑。我多么需要有那么一个时期,有那么一个盛夏的节日,穿着恤,短裤,赤条条换好泳装,在阳光中,在沙滩上,在大海里,在海蜇海草与小鱼的包围之中,徜徉,飘荡,浮游,乘风破浪,弄潮前行,如一条笨鱼,如一截木桩,如舟如葫芦如泡沫也如神仙,仰望蓝天晴日,近观波浪翻腾,承接清风骤雨,倾听潮头拍岸,无宠辱,无得失,无上下,无左右,无成败,无贫富,无真伪,无正误。无山头,只有浪头,无圈子,只有波纹,无咋呼,只有呐喊低吟,无装腔作势,只有起落自然,无谋划,只有随遇而安,无区分,你就是海,你就是沙,你就是鱼,你就是风,你就是一个快乐的大傻瓜!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生在世随它便,今朝束发(以便戴泳帽)如鱼游!
王蒙是蝴蝶,您老还当真以捕蝶人自居,还著文宣布过捉住蝶了呢。王蒙是隐形炸弹。王蒙是永远的少共。王蒙是招了安的宋江。王蒙是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王蒙是意识流食洋不化。还有一位学界大人物梦眼惺忪地说王蒙的作品像香港人写的,也不怕香港人吓死。我再给你等补充一条,王蒙前世是一条傻鲇鱼,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
一九九五年夏。从青岛我们又到了烟台。这一天下着小雨,刮着三四级的风,下午我打算去黄海明珠浴场游泳。本来我的秘书王安是会陪我去的,他是新疆作家王玉胡的儿子。他的游泳体力与技术极佳,有一阵他每天游个至少两三千米。但这一天他闹肚子,他没有去,我打了个的独去黄海明珠。这次我当真遇了险。我一边游一边默默地数数,一般游一个蛙式的动作前进一米,我游得很慢。
我往深海处已经游了近六百米了,我开始往回仰泳,又游了差不多五六百米了,我以为快回岸边了,一回头,天啊,我到了那颗大球代表的“明珠”下边来了,那里离真正的岸边还有四五百米,而“大球”那边,栈桥壁是直上直下的,水底通通是尖利可怕的残破的贝壳片,你一碰,就会如利刃一般把你割个鲜血淌流。
风雨越来越大了,浪头渐猛,大海像沸腾着的开水锅。我想到,我王某就完结在这里了,我想起了聂耳,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的全身一阵痉挛,我的后背上扎进了无数小针……我把这样的经验用到了《青狐》的第二十三章里,复旦大学出版社编选的《蝴蝶为什么美丽》(副题是《王蒙五十年创作精读》)中,特别选了这一段。
也许游泳的最大的魅力就是它的危险?它是生的证明,也是死的威胁。它让你快乐自由地面对你必须面对的而不是、也许恰恰就是,也是你被裹挟着非面对不可的——死亡的危险。
王蒙是一个游泳者。王蒙是写作者、工作者、言者、唱歌与听歌者,尤其是一个傻游泳者。我爱在海里游泳,我是大海惊涛骇浪里的一条小鱼。
同时我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生活者。我的第一爱好是写作。第二是学说读写其他语种的语言。第三爱好是游泳。第四爱好是唱歌听歌听音乐。第五是睡觉,我是睡眠爱好者。第六是读书。第七是登山与散步。第八是与少年儿童包括自己的儿孙一起游玩。第九是做饭特别是熬杂豆粥与烤饼、拉面条。第十是看电视。
第十一是电脑上网。第十二是浇花种树移树苗嫁接树苗。第十三是操作家用电器。
第十四是打乒乓球与打保龄球。第十五是逛公园。第十六是讲演特别是当众回答不好回答的挑战性的问题……我说的不合逻辑。我把很大的事业与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睡并列,自然不妥。
排序带有随意性,颠倒一下未尝不可。
把睡觉说成个人爱好,不知道算不算我的发明。如《半生多事》中所述,我十三四岁就有了失眠的经验,我乃认定失眠是人生最大痛苦之一,乃至痛苦之最。认定睡得好是健康与幸福的源泉。我戏称悠悠万事,唯睡为大。我的经验是,“睡补”好于食补药补。
一方面是嗜睡,一方面是抓紧时间,分秒皆争,追求效率,追求优选法,力求单位时间的最大利用率,同时毫不迟疑地拒绝一切不适宜我的活动。游泳,到了就游,游完就走,绝不拖延。购物,直奔主题,目不旁视。订好约会,绝不迟延。我其实脾气相当急,芳说我经常是“催人泪下”。就是说我爱催促旁人,为此得罪过不少人,包括在新疆五七干校当炊事班副班长时和当部长时。我最反对的是一味加班加点。我最高兴的是效率与节奏。
我喜欢喝牛奶和酸奶。喜欢吃黏的糯的甜食。喜欢吃豆豆,可能是由于小时候家里没钱,我又教条,相信豆类食品是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我喜欢煮掺杂了绿豆小豆芸豆花豆大麦高粱糯米大黄米小米薏仁米与莲子红枣特别是出产于西北山区的蕨麻的“万物皆备于我”的稀粥。
我喜欢摆弄烧煤的炉火,生火,催火(包括用嘴代替风箱吹风加氧),封火。
后来我喜欢掌握微波炉、电烤箱、烤面包片机、意大利式咖啡壶与法式咖啡过滤杯。年轻时也喜欢饮酒,后来身体不行了,喝起来也索然无味。我喜欢和孩子孙子瞎逗着玩。我喜欢说笑话,有时显然是过多。
我一度热心于每天自己磨豆浆。为此艺术研究院的党委书记刘颖南送给我一个小罗,小罗上写着两行字:“挤压成正果,漏网是精华。”联不算完全工稳,但是思路实在有趣,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句子?这适合于磨豆浆,也适用于磨咖啡与煮法式咖啡。
直到二零零七年了,我有时候还在家参加新疆式的拉面即抻面的制作。我们有时做的面条过于粗壮,粗于手指,但仍然比切面轧面好吃,有劲儿。
所以我是王蒙。
72山人记趣
一九九六年,也是政协会议期间,与张贤亮曾同在宁夏共事的华侨出版社社长金宏达博士请几个作家吃饭,这样我们与金社长和他的夫人,新闻出版署的骨干与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被称为出版界美女之一的于青得以结识。并从他们那里得知了平谷县(现为平谷区)黄松峪乡刁窝村的事儿。
其实事情应该从更早说起,有一次张抗抗约我与芳同去一次怀柔山区,说是那里有许多画家安了家,至少是建立了他们的别墅。我们去了,果然奇峰异水,环境极佳。有一位电影艺术家在山洞里修建新居,也非常浪漫,被称为新时代的座山雕。怀柔的水凉,那里是养虹鳟鱼的一个宝地。最有趣的是,远在德国的伯尔基金会,竟然在怀柔山区购置了一处老旧的房屋,挂上了“伯尔草堂”
的牌子,与我居住过的朗根布鲁赫的伯尔别墅遥遥相对。
我没有想过我也可以在那里搞一个住所。原因之一是,那里的民房相当破旧。
第二点是那里其实离北京市区一点也不远,但道路不是最好,绕来绕去,给你进入深山老林的感觉。
也是由于老金与于青的热情友好,我们应他们之邀先是到雕窝——我就不信这里的地名会是刁窝,我主观认定是人们讨厌雕字不好写乱简化成了刁——他们的住所玩了两次,爬山,逛水(黄松峪水库),享受清洁的空气与清凉。欣赏平谷的口音,把第一声发成第二声,把第二声换成第一声。看满山的柿子、山楂、板栗、梨、杏与花椒。尤其是欣赏那里的石与土山峰,既有奇石峭壁,也有郁郁葱葱。那里的山不论哪一块都是李可染画出来的。
很可能我还受了作协唐达成患上了癌症这一事件的触动。当唐达成的夫人马中行说到“好人活不长”的时候,真是让人难过呀。难道我们的生活就容不下一个比较善良也比较软弱的人吗?我想起了《李光耀回忆录》里说的话,他说到中国的一些人物都极其“强悍”。我缺的也正好是强悍。我毕竟还有几分豁达和开阔,九命七羊,这边绝缘了那边闪光——说不定还鸣雷呢。我的速度与广度也帮助我占据了主动,我早把不怀好意的人甩到二千公里以外去啦。
回忆一九八零年代以来的写作,是有面过宽,战线过长,不够精雕细刻的地方。原因是:一,自己的偏于急躁的个性。二,五行山下压了二十多年,如今一旦释放便收不住了。三,要说的话、有感触的事实在太多。四,如前所述,有一种莫失良机的紧迫感。人生能说多少话?谁知道啥时候又封冻起来呢?
最后一个原因,是说有心怀恶意的人伺机而动,有头脑简单的人不理解王某,例如连续三篇创新之作就足以吓坏一批怒坏一批忙(于批判)坏一批。那么我必须第四篇给你一篇古典,再加一篇慎重,一篇高头讲章,一篇高屋建瓴,一篇势如破竹,一篇白描。问君能有几多招?你跟得上吗?你够得着吗?你看得过来吗?在下的作品是有(忽)土有(忽)洋,有(忽)简有(忽)繁,有(忽)正有(忽)奇,有(忽)进有(忽)退,有(忽)笑有(忽)哭,有实有虚……人民大学一位老师在某个时间段曾经领命批王某的,后来却只能敬谢不敏,他的结论是王某不好批。报告文学作家理由半玩笑地说过一次,说我的写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点麻雀战的意思。
从达成、高贤钧(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作家叶楠等的身患肺癌,我感觉,北京市的空气质量实在是太差了,我太需要一个能够逃离城市的地方了。
如此这般,一九九七年,我在雕窝村购买了一处农家房屋的使用权。
我又多了一条命一只羊啦。
这不仅是一个别墅,这代表了我的一个生活方向,一种新的乐趣,躲开是非,多多写作。
我有时候想,生活在别处是一种理想,一种想象力,一种追求和幻梦的能力,是一种生命的不安与躁动,是挑战也是自我折磨……也许没有生活在别处的固执与痛苦就没有文学。反过来说,没有文学与生活现实的适当距离,你就很难活下去。
乡下的小动物实在可爱。我们室门外有一盏电灯,突然拉线电门不灵了,最后查明是由于一只飞蛾往电门内部甩了子,而飞蛾卵是不良导体,隔断了电路。
村里发生过一次自来水停水事故,经查,是由于一条小蛇咬断了电源线,停电造成了水“叫”不上来。至于那里的虫声鸟声,尤其是虫声,绝对是盛大的交响乐。那是一个天籁乐队!鲁迅在《鸭的喜剧》中曾引用爱罗先珂的话说,缅甸那边的虫鸣如交响乐队,而北京是何等的寂寞!认为北京是沙漠一样的寂寞,我想主要原因是没有到郊区来。其实旧北京也时有蝈蝈与蛐蛐、黄鹂与乌鸦的鸣叫的,旧北京的虫鸟鸣叫比新北京是更加热闹的。
文学离不开一点点或更多的荒废与荒谬。否则,一切与父母官的施政纲领看齐,谁还来读文学呢?
雕窝的石头确实是我的灵感的源泉。好几次入冬之前,我欣赏赞叹着遍山遍野的怪石,体味着寒风渐起的肃杀,观看着归林的倦鸟,心中无限感慨,无限惭愧,超脱,纠缠,忘记一切,却又难舍悲哀。
现在,这里的旅游已经火暴,用我的比较夸张的语言来说,雕窝的村口,正在变成王府井大街啦。
我自己也纳闷,我可以出席不同层次的党的会议,不甚外行地提出自己的有关政治运作的意见。我可以处理各种俗务,世态人情皆在眼底,虽有冒失,大致合卯。我可以朝朝暮暮地写作苦吟,咬文嚼字,如痴如醉。我可以出入美利坚德意志港澳台,谈笑风生。而最后,最是踏实的是来到雕窝,与松鼠老鼠蝈蝈蛐蛐壁虎螳螂蝴蝶柿子山楂酸梨花椒香椿荆蒿为伍,清清爽爽,天真顽皮,土话土说,锄草种菜……就像吗事没有一样,就像从来没有当过右派,更没有当过部长,没有当过作家也从没有浮槎四海一样。
我的农村的家紧靠大山,虽然现在雕窝已经红火起来,我那里仍然保持僻静。
出门走几步是两株大核桃树,我常常在树下与老乡们闲聊天。与在巴彦岱时期一样,我的名字是“老王”。一次与贾庆林主席闲话的时候,他提起了我在大树下与乡亲话桑麻的事儿,恐怕他是在北京市委主持工作的时候听到了汇报的吧?
有一年五月二十三日,《延安讲话》的周年纪念,我与金宏达、于青等在雕窝再往深山走的塔洼村散步,我与芳还在那里试推了推石碾子。
雕窝最最引我入胜之一是那里有我的一个较大的风铃,那好像是我六十岁时贡淑芬送给我的礼物。风铃是五个音,多来咪嗦拉,一旦有风,响起,常常成调,有时像《苏武牧羊》,有时像《三六》……写过一篇短文:《渴望平静》,发表在《南方周末》上。生活实践中并没有做到的,我在诗歌中毕竟达到了,我毕竟还有这一面,我毕竟写出了这样的诗。
这也算是我的精神胜利吧。初冬时分,山沟沟雕窝这边,一到下午三点多就太阳下山,黑影凉气了。
农村的豆腐好吃。每天早晨有来自上面塔洼的郝满先生前来卖豆腐,同时电话预订后他也供应豆浆。他的豆浆的口味,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优于“永和”的。
他的豆腐也极吸引人。或谓这是由于郝满的豆腐是用盐卤点的,比石膏点的好吃。
那么豆浆呢?还没有点卤嘛,为什么也好喝呢?待考。
我与朋友们多次在那边登山,寻找与开辟了一号、二号、三号三条进山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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