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3906字
陈中凡先生与胡小石先生同年,也是老牌的一级教授,却多活了二十年,直到我们大学即将毕业的一九八二年才过世。这样的老先生搁系里就是一个活标本,都知道他研究古代戏剧,而我们呢,对戏剧尤其古典基本上没兴趣。
据说陈中凡也喜欢唱,扮过唐明皇,出演《贵妃醉酒》。他以教授身份登台亮相,演技还不错,一时传为佳话。当老师也得好玩会玩才行,有一次课堂上讲《西厢记》,他现身说法,唱“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运腔吐字太过用力,结果一口假牙全喷了出去。学生看着他从满是粉笔灰的讲台上拾起假牙,用手帕轻轻一擦,装进嘴里继续唱,忍不住哄堂大笑。
从辈分上讲,陈中凡是我老师的老师,按古代称呼,应该尊为师公,或者更古板一点,称太夫子。我的研究生导师是叶子铭先生,叶又是陈中凡的研究生。一般人都知道他是茅盾研究权威,却不知道报考的是古典文学,研究方向是大文豪苏东坡。
南京大学的董健老师也是陈中凡研究生,他应该算是我的师叔,而且是名门正派的戏剧传人。董老师看见报纸上介绍,说我一九八六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很有意见,特地叮嘱我应该去更正。他说你是正经八百的研究生,跟那什么研究生班完全两码事,你不更正说明,别人要误会的,以为你是个混文凭的家伙。
我因为跟着叶老师学习现代文学,与陈中凡根本高攀不上。硬要套点近乎,胡乱说师承,那就是陈一生都反对做官,弟子中谁当了官,他便会在课堂上大声说可惜,或者干脆流露出鄙夷之情。学而优则仕这一条老规矩,在他老人家那里似乎站不住脚。我读大学和读研究生时,他的弟子叶老师有过多次当官的好机会,眼见着就要宣布当宣传部长,硬是被叶给推掉了。师训不可违,在这一点上,叶老师始终是陈中凡的好学生。我这个再传弟子什么衣钵都没继承,独独记住了一条,这就是远离官场。
在今天这个社会,不想去做官,真的是很傻。陈中凡反对当官,恐怕也与厌恶政治有关。他一生中,有两位玩得很好却与政治走得很近的师友,一是陈独秀,一是李大钊。陈独秀获得了牢狱之灾,李大钊干脆丢了性命,说起来不免让人唏嘘,让人哀哀欲绝。人各有志,二位能够信仰主义保持理想,自有其可歌可泣之处,然而这些从来都不是陈先生的人生追求,他老人家一生唯以读书教书著书为乐,对清官和贪官都敬而远之。
陈中凡先生出生在标准的读书人家庭,他的一个叔父是清朝著名学者王先谦的得意弟子,曾做过尚志书院院长。尚志书院在济南,晚清时代的书院,差不多就是大学,这位叔父为人方正清廉,平日常以“不受一自辱之钱,不作一近耻之事”自勉,对陈中凡的世界观影响很大。
陈中凡二十一岁,才来南京两江师范学堂读书,正好赶上胡小石毕业。虽然与胡同岁,竟然活生生晚了三年,因此胡是不折不扣的学长。那年头,有钱就能上学,陈中凡似乎对佛学很感兴趣,周末常去杨公井附近的金陵刻经处听讲佛学。此处恰巧又与我家紧邻,只隔了两三个门牌号码,我上小学时,天天要从那门口路过。
因为佛学,陈中凡对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从两江师范毕业,他即赴沪江大学补习英文,然后再进北京大学哲学系。我曾听父亲说过,我奶奶是陈中凡的学生,因为他当过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老师。可是直到写这篇文章,我才弄明白,事实上由于他进北京大学太晚,入学时已二十六岁,等毕业再去北女高师教书,我奶奶也毕业了。
陈中凡的传奇是曾参加过辛亥革命,亲历了光复南京的战斗,那是在读两江师范的时候,其差事就是为革命军做饭,是军中的伙夫。有的资料上写的是军中书记官,伙夫之说却是听叶老师说的,而且不止听过一次。
董健老师要说的段子就是,当年的省主席陈果夫招见,希望陈中凡能够出任教育厅长,没想到他立刻予以拒绝,这让省主席觉得很没面子。陈果夫又讨好说,先生是盐城人,盐城的教育十分发达,人才济济。偏偏陈先生不赏脸,说盐城不光学校多,在上海拉黄包车的也多,当妓女的也多,结果谈话不欢而散,弄得省主席非常郁闷。
中国古人很讲究原则,陈中凡一生都信仰“三书”和“三不”。所谓三书,就是前面说过的读书教书著书。所谓三不,是不做官不纳妾不抽烟,这是他参加蔡元培创立的“进德会”时的承诺,后来又发展为新三不,即不做官,不入党,不接受任何人的津贴。可惜解放后思想有了变化,或者说变通,他加入了民盟,成了省政协的副主席。也许在陈先生看来,时过境迁,参加民主党,在政协挂虚名都算不上什么。
陈中凡的太太识字不多,是个半文盲,这丝毫不妨碍婚姻圆满。夫妻双双长寿,相濡以沫,相敬如宾,陈太太活到九十三岁,她过世仅几个月,陈先生便也告别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