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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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学会的会员和第一师范、长郡联立中学、周南女校、湖南商业专门学校、明德中学等学校的进步青年,都极愿到外面求得发展;家境贫寒的知识分子对勤工俭学的办法更是欢迎。几天之内,新民学会会员中决定参加的就有蔡和森、萧子升、萧子璋、李维汉、陈绍休、张昆弟、熊光楚、罗学瓒、罗章龙等十多人。6月中,学会在一师附小陈昌、萧子升处(两人在附小教书)正式开了一次会,决定由蔡和森先到北京,了解各方情况和取得联络后,再定大家去向。
蔡和森于1918年6月下旬到达北京后,给毛泽东接连写了几封信,告以各方接洽情况。华法教育会和勤工俭学会会址设在方家胡同,门口挂两块牌子,实际上只有一间办公室,还常没有人去办公。这时,留法勤工俭学尚在创议阶段,经济上还没有着落。包括毛在内,新民学会的会员大多数是穷光蛋,连去北京的旅费都成问题,怎能谈到漂洋过海到法国去呢?北京有一个经管这事的侨工局,最初只准备招25人到法国,在华工中当教员和翻译。区区之数,显然不能满足客观的要求。蔡和森主张“多人打水,始有饱鱼吃”——造成一种形势,将众多的青年推动起来,热烈响应这个运动,逼迫倡导者不能不负促成之责。当时在北京的湖南知名人士,有熊希龄、章士钊等为此负责筹划借款等事。
蔡和森于8月间写信给毛泽东等人说,万不可以侨工局的“人数有限”而“遏其动机,绝其希望;当另筹一调剂办法,尽量收容,成一大组织,然后始符初心”。他说,“可靠不可靠,有把握没有把握,全在自己创造”。他的“调剂办法”,就是组织有钱者及有借贷力者,成立一个“财团”。“只要我们实际上造出一个形势,迫向人家身上走,使其不得不负维持之责,使其不得不乐于负维持之责,然后为得耳。”他认为只要造成一个大形势,就可迫出一个大借款。像新民学会这样有组织的团体,就可以由团体出面来借。“若属团体言,则是混合分配;只要有借,总是以共同借为好。”他还进一步谈到,“财团只是壮胆,只是促进大形势之一种手段,资金并不要如何雄厚,又并不要如何可靠,此又须活看活做者也。总之,此事全在人做,初无可靠与着落之可言。必欲穷其可靠与着落,则莫如吾辈之自身”。为了鼓励大家的信心,他甚至这样“大放其浮词”,认为只有大形势才能造成大结果:“将青年界全体煽动,空全省之学子以来京,此在旁人视之,必以为不好下台,不知此正是好下台处。形势愈大,愈好着手……则熊氏等自不得不负维持之责,自不得不乐于维持;亦要如此,始可以责人维持,始好责人维持也。”由此可以看到,一开始社会活动,蔡和森就是一个极有见解、极有魄力而且是一个极有才干的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些主张与活动,是收到了成效的:许多经济困难的留法勤工俭学的青年,都得到了援助。新民学会的会员,则由学会筹到的款项予以补助。
蔡和森自己是准备去法国的,他感到这个运动要顺利开展,必须有人在国内主持,他认为只有大家敬佩信服的润之兄最适宜当此重任,因此极力敦促毛泽东速来北京。
为学会前途主持此事,实义不容辞;同时也由于渴望到北京接触新的思潮和革命人物,毛泽东终于决心往北京一行。
临行之前,他在第一师范、联合中学等校作了细致动员,去北京参加赴法勤工俭学的共有20多人。对留在湖南的学会会员今后的工作,也作了周密的安排。
1918年8月15日,毛泽东同罗学瓒、张昆弟、陈绍休、萧子升等25名准备赴法的学员动身去北京。由长沙登船去汉口。到汉口后,转乘火车往北京。行到河南郾城时,正遇附近的沙河涨水,冲断了铁路。向本地人详细打听,知道沙河的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水退了就可以走。他就利用候车时间,同大家到附近农村,访问当地的生活情况。
8月19日,毛泽东一行抵北京后,这时湖南青年先后已到了四五十人,哪一个省也没有来得这么多。这一情况,使得主持勤工俭学的人大为惊讶,都觉得湖南青年很有革命精神。由于华法教育会准备工作没有做好,还不能马上就到法国去,大家不免有些怨言。毛亲切地安慰大家:既然来了,就不必着急,先安顿下来,再找一些人商量,会想出办法来的。由于湖南学生去得多,后经杨昌济协助,蔡元培同意为湖南先办一班预备班,共60人。预备班成立那天,由蔡主持,在方家胡同开了隆重的大会,邀了一批湖南名流参加。杨昌济还讲了话,勉励这批勤工俭学生,将来都成为国家的栋梁。会后报上还发表了消息。于是,其他各省青年,也陆续来到北京。
北京不易租到房子,生活费用较高,预备班分设在三处。一处在保定,附设于育德中学;一处在北京,附设于北京大学,这两处是高级班;另一处为初级班,设在蠡县。预备班的功课专重法文,其次是制图(这是为准备进工厂而设的)、数学等科,学习期限一年,一年后即去法国。在蠡县的都住在布里村,那里还有一个铁工厂,附带做实习之用。蔡元培随后又同意了毛泽东的建议,就在北京开始勤工俭学,免得坐吃山空;由他出面接洽,在长辛店铁路工厂半工半读。何长工等以及后来由育德中学转去的少数人,在长辛店上午做工,下午学法文等课程,每月能挣3元钱伙食费。湖南去的人大部分分到保定。蔡和森在布里村一面学法文,一面还教国文。毛泽东、萧子升留在北京,统筹全局,照顾各个方面。
大批湖南青年刚来到时,华法教育会要湖南来的学生提出一个留法勤工俭学的计划。大家推毛泽东执笔,写出了一个计划。大体内容是说明勤工俭学的意义,以及怎样在国内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如初步学会法文等),以减少在国外的困难;此外,还提出如何先派少数人到法国去预做布置。华法教育会完全同意了这个计划,特别认为先派人去做准备的意见甚好。经新民学会的讨论和推荐,华法教育会任命萧子升为该会秘书,并作为该会代表先行赴法。
当时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筹到一笔款子,而且少了解决不了问题。据龙伯坚回忆,章士钊同杨昌济是同乡至交,两人同在日本和英国留学。于是毛泽东找到章请求帮助。章也没有钱,因为这不是几百、几千元,而是要几万元。章打电报给谭延恺,只说要钱,没说明原因,谭给了3万元。章悉数给予毛和蔡和森。他们将钱分成1600元一股,分给赴法会员。毛自己拿了一股,作为回湖南活动的经费。章晚年定居北京,毛泽东每年春节赠送2000元,戏称分期偿还这笔款子。
1919年至1920年间,全国各地去法国勤工俭学的青年约1700多人,以湖南和四川两省最多,湖南去了430多人,为各省之冠。湖南境内尤其是长沙,在教育界和青年学生中,赴法勤工俭学成为一种很热烈的运动,并组织有华法教育会湖南分会;报纸对此也加以鼓吹。蔡畅、向警予等成立了女子留法勤工俭学会,发动女青年参加这个运动。最引起社会震动的,便是在湖南教育界工作了20多年已经43岁的著名教育家徐特立,和年已50多岁的蔡母葛健豪(蔡和森、蔡畅的母亲),还有贵州教育界的黄齐生(王若飞的舅舅),也都到法国去半工半读,当“老学生”。
1919年12月,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向警予、蔡畅等一批新民学会会员和湖南进步青年,从上海动身,前往法国。到达法国后,情况是很困难的。当时已来了200多人,大半找不到工做,又没钱进学校,有的人住帐篷、住地窖,找到工厂,也要经过考核,不称职者停工。世界大战之后,法国极为萧条,本国失业工人很多。以蔡和森为首的一批新民学会会员,鉴于这种形势,就联络勤工俭学学生中的先进分子,组织了一个革命的团体——工学互助社,社章的第一条即“以实行社会革命为宗旨”。周恩来到法国后,就同蔡和森建立了联系,并参加了这个组织。他们一面谋自救,一面从事社会主义的研究,在勤工俭学生和华工中进行革命活动,同华法教育会和勤工俭学学生中的无政府主义者和国家主义派,进行了尖锐的斗争,并且同国内的革命运动呼吸相通。华法教育会主持人李石曾、吴稚晖等人,虽然标榜信仰无政府主义,实际上同法国政府、北京政府沆瀣一气,不过想借办勤工俭学之名,为自己牟私利,捞个人政治资本而已。开初这个会对困难的勤工俭学生还给点生活补助费,后来见他们组织团体,从事革命活动,当然大失所望,不但不再予支持,反而进行种种排斥、打击。国内汇来一些捐款,也为这个会的上层分子把持、吞没,乃至连续印发“公启”,诋毁勤工俭学学生,说他们“分子复杂”、“良莠不齐”;不仅不再鼓吹勤工俭学运动,反而想方设法扼杀这个运动。他们同北京政府驻法公使陈篆勾结,限制贫苦学生留法。勤工俭学学生派代表找陈篆,陈篆则将一切责任推给华法教育会。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1921年2月27日,工学互助社在巴黎召开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代表大会,一致通过“吃饭权、工作权、求学权”的斗争目标。第二天,100多人进城包围了驻法公使馆。陈篆对这些要求仍拒不理会。代表们气愤之下,一声喊打,将陈的大礼帽都打丢了。这天,蔡和森、向警予都讲了话。从此,公使馆同勤工俭学学生中的革命派结下了深仇。这个事件,被称为“二八运动”;工学互助社后改称工学世界社,从几十个人,发展到300多人。
当时北京政府利用法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在法国里昂筹办一所大学,名义上说是为勤工俭学学生找个求学出路,由原来倡导勤工俭学的吴稚晖任里昂大学校长。可是1921年秋,吴却从国内带来一批官僚富家子弟,勤工俭学学生竟一个都不收。于是引起了全体勤工俭学学生的极大愤怒,几经交涉无效;后来他们退而要求住入学校多余房屋,暂做栖身之所,也遭拒绝。于是选派代表,发动“入学运动”,“争回里大”。阴险狡猾的陈篆,借此机会,一面煽动学生离开巴黎到里昂去,一面勾结法国政府用武力镇压。原来同陈有矛盾的吴稚晖,也互相串通起来。当蔡和森、李维汉、李立三、陈毅等100多名代表,由巴黎到达里昂,理直气壮地进入里昂大学时,突被法国300多名军警包围,以中法政府联合宣布的“强占校舍,扰乱治安”,“参加布尔什维克的活动”,“涉及法国政治”的罪名,将100多人关押兵营,随后即武装押送,驱逐出境,回到中国。
新民学会会员除10多人到法国勤工俭学外,当时还有傅昌钰等去日本,李思安等去南洋,杨润余等到上海,罗章龙考入北大后即成为留北京的代表。
新民学会的许多会员要到法国勤工俭学去了,出国留学一时成为热潮。毛泽东当时也有过出国留学的打算。
1920年6月7日他给黎锦熙的信中说:“我对于学问,尚无专究某一种的意思,想用辐射线的办法,门门涉猎一下,颇觉常识不具,难语专攻;集拢常识,加以条贯,便容易达到深湛。斯宾塞最恨‘国拘’,我觉学拘也是大弊。”
“国拘”是严译《群学肄言》中用的一个术语,大意是为褊狭的国家观念所拘束;“学拘”是毛泽东仿拟“国拘”造出的一个词语,大意当是指学科方面偏爱偏废导致知识的缺陷。他想怎样避免“学拘”的大弊呢?“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希望先生遇有关于言语文字学及佛学两类之书,将书名开示予我。多余的印刷物,并请赐寄。收聚了书,总要划一个时间,从事于此。我近来功课,英文、哲学、报,只这三科。哲学从‘现代三大哲学家’(按指杜威、罗素、柏格森)起,渐次进于各家;英文最浅近读本每天念一短课;报则逐日细看,剪下好的材料。我外国文还在孩子时代,不能直接看书,我只想于未出国去的两三年内,用我已经得到的国文一种工具,看新出的报、杂志、丛书及各译本,寻获东方及世界学术思想之大纲要目,以为出国研究的基本。”
从这里,我们知道当时毛也有过出国留学的想法,后来没有成为事实。那时他的好些朋友(新民学会会员)正起程赴法国勤工俭学,他很热心地为他们奔走筹款,力促其成,甚至送他们到北京、到上海。他自己是不是也出国去呢?比起法国来,他更加向往经过十月革命的社会主义俄国,他当时在写给新民学会女会员陶毅的信中说:“彭璜君和我,都不想往法,安顿往俄。何叔衡想留法,我劝他不必留法,不如留俄。”不多久,留俄的想法也放弃了。早在1915年9月致萧子升的长信中,毛泽东就谈到,同日本(土疆三岛耳)、德国(土地敌吾二广省耳)相比,研究中国学问之难:“有为人之学,有为国人之学,有为世界人之学。为人之学者,父子夫妇昆弟之道,布帛菽粟之宜也。为国人之学者,明其国历史、地理、政教、艺俗之学也。为世界人之学者,世界观、国际学也。顾为人国人之学易,为吾国人之学难。历史半万载,地方七千里,政教若是其繁邃,人情风俗若是其广复,将恶乎求之?”1920年3月14日致周世钊的信中,毛泽东终于这样写道:“我觉得求学实在没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两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种‘迷’。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证据。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
“因此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我觉得暂时在国内研究,有下列几种好处。”
“1看译本校原本快迅得多,可于较短的时间求到较多的知识。”
“2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
“3吾人如果要在现今的世界稍为尽一点力,当然脱不开‘中国’这个地盘。关于这地盘内的情形,似不可不加以实地的调查,及研究。这层工夫,如果留在出洋回来的时候做,因人事及生活的关系,恐怕有些困难。不如在现在做了,一来无方才所说的困难;二来又可携带些经验到西洋去,考察时可以借资比较。”
“老实说,现在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都还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明了的概念,想从译本及时贤所作的报章杂志,将中外古今的学说刺取精华,使他们各构成一个明了的概念。有工夫能将所刺取的编成一本书,更好。所以我对于上列三条的第一条,认为更属紧要。”
从这信中可以看到,不论是否出国留学,毛泽东求学的目的是为世界和中国尽一点力。而且,实地的调查研究,以增进对国情的了解,甚至是比读书更为重要些。他还认为,必先对本国文化有所研究,才能更好地学习外国的文化。这些意见今天看来,都是很值得重视的。
关于留学问题的这些观点和议论,毛泽东也受到杨昌济的影响。杨极看重国文和国学知识,认为这关系到中国传统的精神财富。外国语再好,不知适国情,又有何用。他在《劝学篇》中说:“盖能立志,即在国内未尝不可为学也……余曾留学日本,又曾留学西洋,受益孔多,良堪自幸,然以余自知之明,余即不往西洋,专在日本,亦可以为学;即令不去日本,专在本国,亦未尝不可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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