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咏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5
|本章字节:8888字
我和哈文,曾经结婚10年不要孩子,就我们俩自己玩儿,因为热恋的时候总是分开,分怕了。分开是郁闷的,分开是猴急的,分开是想念的,怎么办?唯有看书,借书来打发时间,寄托情感。25岁之前,我读遍了尼采、荣格、弗洛伊德……与恋人分别催生出一个多愁善感的哲学青年。
大二暑假认识实习,我在上海新闻台,她在无锡电视台。我所在的栏目叫“浦江之声”,早上5点半到6点直播,我的工作时间从早上5点开始,一直要忙到晚上10点多。一天还好,天天如此,就十分枯燥难捱。
我一个人住一间宿舍,房间里有个小电视机,但没什么节目可选。大上海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花花世界,所以每天,我除了想哈文,想第二天的直播,余下的生活就是在屋里吃泡面,看书。
只要不当班,我就坐火车去无锡找她,大约两小时车程。要是不必当天返回,晚上我就在她们演播室里打地铺。赶上有个三五天不见面,那简直是百爪挠心。
有一天,我的导师卢嗣华微服私访到了上海,来我房间里看了看。
“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我从枕边拿起一本递给她,她惊得非同小可,一劲儿打量我,眼神有点接近于“肃然起敬”。
“你看《资本论》?”
“是啊。”
“看得懂吗?”
“看不懂。”我老老实实地说。
“你想入党?”
“我想早点儿睡觉。”
相思之苦啊。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叫什么滋味儿?我不读《资本论》,难道去读汪国真诗集,那不是找死吗?
图21:和哈文在无锡。朋友说看上去很像一个拐卖妇女的,和一个被拐卖的妇女。
一个月,那本简明版《资本论》居然读完了,尽管每天看不了几页就睡着了,醒了起来接着看啊,咱有的是时间。我敢说到现在为止,在我的同龄人里,能读完《资本论》的没几个。要问懂没懂,懂得不多,但至少知道了什么叫“剩余价值”,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微妙关系。最后还得出一个歪论:燕妮夫人多么不容易啊!
我父亲和岳父都说过,读大学不是学专业,专业也学不完,关键是要在大学期间学习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这才是受用终生的。
同理,我对《资本论》理解得深入还是粗浅并不重要,关键是我见识过了。时隔多年,您跟我说起上句,我能大致对出个下句。更何况,它还帮我催眠了呢。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中央电视台,唯一的一个播音员名额啊,本来是一件大喜事。据说老家十里八乡都轰动了,整天高朋满座,我妈忙得都招呼不过来。甚至有些过去没能平反的“黑五类”也来找我爸了,“托你儿子向中央说个情。”
要是真那么天遂人愿,人生不就太平淡了吗?谁承想,还没摸清楚央视大楼子里面什么样,我在顺义接受完10天保密培训,就直接被发配到西藏电视台播《西藏新闻》去了。说是“帮助工作”,相当于下基层锻炼,一去就是一年。对于一个沉浸在热恋中,同时满怀抱负的年轻人,这是多么沉重的一个打击啊。
那年我23岁,一个人在西藏,开始读尼采。这个年龄的人,谁会读尼采呢?只有两种,一种是绝望的人,一种是有信念的人。到现在,我都不敢确认自己属于哪一种。
我承认尼采说的,孤独是强者的伴侣,可此时的孤独压得我难以喘息。我想哈文想得发狂。很难说这种想,有多少是出于爱她,多少是在安慰自己。虽然还不至于想成神经病,但也快了。
又开始每天一封信,倾诉思念,倾诉孤独。写信是一天中最让我期盼的事情,只有写信,我才感到幸福。多数时候竖着写,时间来不及就横着写。字尽量不写繁体,怕她不认识。虽然在我多年的熏陶下,她对繁体字的辨识度有了大幅度提高,但遇上欢快的“欢”、大众的“众”这类,简体繁体外形出入较大的,还是一头雾水。
写完信我就给她画信封,招数还是老的好使,轻车熟路。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只有在写写画画中,我的心跳才是真实的。
图22:尼采说,孤独是强者的伴侣,可此时的孤独压得我难以喘息。
西藏到天津有多远?我心急啊,恨不得今天写的信明天就到。
我在信封上画了一个小飞机,飞机长得胖乎乎挺可爱,还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飞机下面挂着一块方形的小牌子,上写“航空”二字。
我以为写上航空,就航空了。
第二天,我还想航空,但不想画飞机了,于是画了一个火箭。火箭屁股上挂着一个条幅:航空。
第三天,与其让她睹物思人,不如干脆直抒胸臆。我在信封上画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小“丘比特”,身后扑棱着一对翅膀,手里抻一副小旗,上书二字:航空。
看来看去,觉得全裸不妥,航空不得让空姐看见吗?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又在丘比特两腿中间画上了一片树叶子,好歹挡挡。
我们俩大约每周通一次卫星电话,每次只能说几分钟。可是通了好几次电话,她还是没有收到我的“航空邮件”。
后来我才知道,别说当时根本没有航空,就是有,也得先去邮局交了钱,人家才给你航空。
终于等到快要回来的日子了。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我又在灯下给哈文写信:
夜已深了,可我睡不着,想着和你相见,想着见你以后该说些什么,想着那一刻的心情和感觉,反正是什么都想,复杂极了。
一年就快过去了,叹一声,时间真是飞逝。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总觉得时间过得慢。站在意识之外去观察,似乎用来形容时间速以流逝的句子,要远比哀叹时光慵慢的繁多。我在想,弗洛伊德对人类心理本质精神的实际贡献,同时我也遗憾,遗憾那种理性甚至是缺乏本质对时空的看待。
如果像对伊德老夫那样对待时间的研究,会为人类解决多少难题,希望也会重重减轻正在恋爱中的我的苦恼。当然了,也为你,但条件是,你的心情和我一样。
好几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理解我想你的心情吗?是因为你忙?没时间?还是忘了,远疏于我?
当然,所有的可能都是存在的。但我不敢多想,真的不敢。
那时我喜欢用长句子,显示思绪和文字的流畅。西藏是一个很宁静的地方,没有干扰,让人一下子看很远,想很远。
而此时,近乡情怯。积蓄已久的思念、爱恋、渴望竟然全部化作了不安和不自信:一年没见,这姑娘不会早被别人骗走了吧?
图23:我以为信封上写上“航空”,就可以“航空”。
我订好了回程的机票,却特意地,没有告诉她时间。
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我便开始一路马不停蹄。
先回台里报到。和我的老长官坐同一个电梯上楼,他居然没认出我。我喊了好几声“吕主任”,他都只是看看我,礼节性地点点头。最后我怒了——在西藏学得很糙,大喝一声:“老吕!我是李咏!”
他无比诧异,掉转头对着我上上下下打量,确认这个扎小辫儿、留络腮胡子的人真是李咏,上前几步搂着我,在我脸上摸了又摸,“孩子,瘦了。”眼里泛着泪光。
报完到,我赶紧去“四联”理发,又变回原来的小分头。然后回去洗澡、刮胡子,换上新衣服,新袜子,连脚趾甲都剪得干干净净。
穿戴一新,坐地铁到西单,在华威商场买了一枚蓝宝石戒指,花了我9个月的工资。又在一家花店买了99朵玫瑰,仔仔细细包好,庄严地捧在怀里。
接着,我赶到长途汽车站坐小巴直奔天津。为什么不坐火车?火车倒是便宜,太慢,我等不及啊。
车到天津,已是暮色四合。我捧着99朵玫瑰站在路边发傻。上次来是白天,有人接送,现在这黑灯瞎火的,哪儿是哪儿啊?
没办法,只好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到了天津电视台。
逡巡片刻,我来到哈文的宿舍门前。沉住气听了听,屋里没有声音。
我的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竟然没有了半点“期待”。
我举起手,“当当当”,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没人理我。
“当当当”,又敲三下。
“谁呀?”哈文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
我不吭声,继续敲门,“当当当”。
“谁呀?!”除了不耐烦,多了几分警惕。
我直到今天还依然记得,那一刻,我心中的忐忑。我怕啊,生怕她对着门外,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不,别说名字,就算她兀自在屋里嗔怪地说上一句“真讨厌”,老子就能一脚把门踹开!
我还是不吭声,屏着一口气。“当当当。”
紧接着就听见咚咚咚咚一溜儿小跑。“吱扭”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没别人。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愣愣的。
她还是短发,比过去胖了点儿,脸上起了几个青春痘。我皮肤黝黑,两腮凹陷,衬得一双小眼儿炯炯有神。一年里瘦了4斤,倒是不多,但全瘦脸上了。
“我回来了。”相视半晌,我说。
流泪的不是我,而是她。她的泪水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图24:爱,是在独行时,也不觉孤寂的朋友;爱,是在热闹时,也不会迷失的伴侣。
这99朵玫瑰,此时可真多余啊。想拥抱她,都腾不出手。
进了屋,我们俩不太适应,一时无话。于是没话找话。
“今天忙吗?”我问。
“还行,采访王朝酒厂去了。”
说话间,我们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看对方的眼睛。
“哎,他们还送我瓶白葡萄酒,要不,开了吧?”她提议。
“行,开吧。”
面对面坐下来,我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一碰,干掉。庆祝我们的重逢。
正是意醉情迷,可惜肾不争气,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我突然一阵内急。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没顾上往这儿想。我拔腿冲向楼道里的公共卫生间,飞流直下三尺,把这一年的孤独、委屈、牵念、不安,都彻底地放走了。
这时,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才“轰”地一下涌上脑门。
热恋中的情人,阔别一年,难道只是不痛不痒地聊聊天,喝杯酒?我想象过千百次的拥抱呢?亲吻呢?我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我压抑了太久的爱和思念!干柴烈火啊!
您一定会想象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此处本应省略1250字,别了,太符合常理,就不叫故事了。
两分钟后,我走回房间门口,往屋里一看,傻了。哈文居然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还挺香。
我这才想起她不胜酒力,平时从来滴酒不沾。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她的脸。然后独坐在桌旁,自斟自饮,饮尽了瓶中的酒。
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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