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杰克·希金斯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8
|本章字节:8916字
如果非要划定一个起点的话,这件事情应该是从道格?门罗准将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开始的。他的家在哈斯顿坊,离特别行动机构驻伦敦总部所在的贝克大街只有十分钟路程。身为特别行动机构d处处长,他的床头摆了两部电话,其中一部的线路是直接从他办公室接过来的。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就是这个电话,在凌晨四点把他惊醒了。
他面色凝重地听完电话,平静地说道:“我马上就到。有个问题,去确认一下艾森豪威尔是不是在城里。”
他在五分钟之内出了门。外头又潮又冷,他浑身发抖。他点燃这一天的第一根烟,匆匆走过空无一人的大街。这一年他六十五岁,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白发下的面孔不怒自威。他丑陋的圆脸上挂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身穿博柏利的风衣,随身带了一把雨伞。
无论是从长相还是穿戴,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军人气质。这并不奇怪。这准将的头衔仅仅是为了能让他在某些部门有足够的职权而已。一九三九年以前,道格?门罗是个职业考古学家——确切地说,是位埃及古物学家,而且是牛津大学万灵学院【牛津大学万灵学院,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学院,从不招收学生,每年只通过一场被誉为“全世界最难的考试”,授予通过考试的其他学院或者其他大学的在读研究生以学院成员资格。】的成员。过了三年,他成了特别行动机构d处的处长。坊间谈到这个处室,总是戏称为“脏活儿处”。
他走进贝克大街的那个入口,朝夜班警卫点点头,径自上了楼梯。他来到办公室,看到夜间勤务官杰克?卡特尔上尉正坐在他的位置上。托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福,卡特尔有一条假腿。他抓起拐杖,意欲起身。
“不必,坐着就好了,杰克。”门罗说道,“有茶吗?”
“地图桌上的暖瓶里有,长官。”
门罗拧开暖瓶,倒了杯茶喝下:“老天爷啊,真难喝。不过好歹是热乎的。好吧,讲讲。”
卡特尔站起身,跛着脚走过来。桌子上摆着一张英国西南部的地图,主要标记了德文郡、康沃尔郡,还有英吉利海峡一带。
“关于‘老虎’演习,长官,”他说,“您记得这回事吧?”
“为霸王行动【霸王行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的反攻行动,以诺曼底登陆作为开始,是迄今为止人类规模最大的一次两栖攻击】做登陆演练。”
“是的。这儿,德文郡的莱姆湾,这个地方叫斯莱普顿沙滩。诺曼底登陆我们指定的是犹他海滩,这个地方跟它非常相像,用作演练目的的话,价值无法估量。参与作战的绝大多数美国兵,都是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小伙子。”
“这个我知道,杰克,”门罗说,“继续。”
“昨天晚上的编队里一共有八艘登陆舰。五艘从普利茅斯过来,三艘从布里克瑟姆来。当然了,海军提供了护航。他们原本是打算在斯莱普顿进行抢滩实战演习。”
二人沉默了片刻。门罗开口道:“拣最坏的情况说吧。”
“德国人的鱼雷快艇攻击了他们。我们估计是驻防在瑟堡的第五和第九鱼雷艇队。”
“损失情况呢?”
“两艘登陆舰确定是沉了。其他的全都中了鱼雷,有所损坏。”
“人员伤亡?”
“目前没有精确数字。大约损失了两百名水手、四百五十名士兵。”
门罗说:“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说,昨天晚上我们损失了六百五十个美国兵?我们进攻欧洲的行动压根儿还没开始,就已经死了六百五十个人?”
“恐怕??确实如此。”
门罗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突然,他在窗边站定,问道:“告诉艾森豪威尔了吗?”
“他就在城里,长官,在海耶斯酒店公寓。他想在早餐的时候见您,八点。”
“他想要个说法。”门罗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办公桌。
“伤亡的军官里,有没有‘笃信者’【笃信者:bigo,这是二战时期盟军的一个暗语,用以指代经过审查、有资格掌握高度机密的人,后文对此亦有解释。“bigo”一说反转自“ogib”,源于一九四二年盟军自直布罗陀海峡进攻北非,缩写自“ogibralar(到直布罗陀去)”;另一说则认为“bigo”来自于一九四四年的霸王行动,是“briishinvasionofgermanoccupiederriory”(英军进攻德占领土行动)的缩写】?”
“有三个,长官。”
“我的上帝啊,我警告过他们。这事我早就警告过他们。”门罗说道,“‘笃信者’绝不能参与到任何有风险的行动当中去。”
几个月前出现过不愉快的情况:美国高级军官违反保密条例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且都和既定的欧洲本土作战计划有关。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盟军引入了“笃信者”机制。“笃信者”的密级比“最高机密”还要高。别人不知道的,“笃信者”全都知道——包括盟军进攻欧洲本土的细节。
“目前这三个人还只能判定为失踪,”卡特尔说,“他们的档案都在我这里。”
他把档案放在桌子上,门罗迅速翻阅了一遍。“蠢货,”他说,“蠢到难以置信。竟然还带着这个人,这个休?凯尔索上校。”
“这个技术军官?”卡特尔说,“他趁夜查看过两个诺曼底地区的海滩,由第四特种营负责掩护,目的是弄清楚机动车辆对当地地形的适应性。”
“宝剑海滩和犹他海滩,”门罗喃喃地发着牢骚,“看在上帝的份上啊,杰克,他要是被鱼雷快艇给抓去了可怎么办?搞不好现在他已经落到敌人手里了。只要他们想,就一定有办法让他开口,你清楚的。”
“我觉得这些失踪的人不大可能被德国人抓去,长官。驱逐舰‘萨拉丁’号也在船队里。它的舰长说,当时鱼雷快艇在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进行攻击,他们撤得很快,典型的打了就跑。双方的视野都是又暗又迷糊,天气也不好。当时风力五到六级,还越刮越大。他们告诉我说,莱姆湾的洋流会把大部分尸体都冲到岸上去的。而且,现在已经在岸上发现一些尸体了。”
“大多数,那是大多数,杰克。”门罗敲着桌子上的地图,“德国人知道我们要来。他们正盼着我们发动进攻。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希特勒让隆美尔本人亲自挂帅,抓起所有的海岸防御工事,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进攻,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摇摇头,盯着地图说,“要是掌握了正确信息的那个人落到了错误的人手里,导致史上最大的一次进攻行动被迫取消,那得有多讽刺啊?”
“这不太可能,长官,相信我。”卡特尔温和地说,“这个凯尔索上校会跟别人一样,被潮水冲过来的。”
“上帝保佑,但愿他能行行好,杰克,但愿他行行好。”道格?门罗激动地说。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休?凯尔索上校依然活着。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又湿又冷、剧痛难耐。他蜷着身子缩在救生筏里,筏里的水有几英寸深,离德文郡的海岸有一英里远。一股逆流正快速把他推向莱姆湾最南端的起始角,越过起始角,就是英吉利海峡外的广阔海域。
凯尔索四十二岁,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多年以来,土木工程师出身的他掌管着自家在纽约开办的建筑师事务所,在业界享有盛誉。也正因为如此,一九四二年被召入工程兵部队时,他立即被授予了少校军衔。他曾经在南太平洋的众多岛屿上,解决过各种关于海滩登陆的工程问题。这些经历使他获得晋升,并被调至设在英国的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总部,进行进攻欧洲本土的准备工作。
指挥官要求他参与“老虎”演习的原因只有一个。美国第一工程旅负责模拟出诺曼底登陆时的犹他海滩,而休?凯尔索恰恰在六个星期前,在英国特种部队的掩护下察看过夜间的犹他海滩。在所有能找到的地方里,斯莱普顿海滩的地形最接近犹他海滩。这样看来,寻求他的意见非常重要。他也因此登上了普利茅斯开来的31号坦克登陆舰。
凯尔索跟船上所有人一样,被这次突袭搞得措手不及。老远的地方突然打出无数照明弹,而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英国的鱼雷艇。第一枚鱼雷命中,四处是燃油燃烧的火光和哀号的人群,这个夜晚成了人间地狱。凯尔索当时并不知道,光是31号坦克登陆舰就死了四百一十三个人。他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了,摔在舷侧的栏杆上,坠入了海里。当然,救生衣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可他失去了知觉。等意识恢复时,他已经在冰冷的海水里随波漂流了。
烈焰已经在几百码开外。借着火光,他看到了一张满是油污的脸。
“您没事的,长官。挺住,这儿有救生筏。”
救生筏悄然出现在夜色之中。这是一种吸取了太平洋战争的经验而开发出的充气艇:胖胖的圆形橙色橡胶圈浅浅地浮在水上,最多可以装十个人。筏顶有个雨篷,能为里面的人挡住风雨。筏口敞开着。
“我把您弄上去,长官,然后我再去救几个人。使劲儿,上去!”
凯尔索虚弱得很,但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十分强壮有力。他用力一推,把凯尔索头朝下翻进了筏口。这时候,凯尔索感到右腿一阵剧痛,活生生的痛,他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痛楚。他哀号一声,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冻得快要麻木了,好半天才搞清楚自己在哪儿。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不见了。他在黑暗中四下里摸索,从筏口探出头去。浪花拍向他的脸,周围一丝亮光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海风,还有呜咽的潮声。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荧光防水表,快五点了。这时他想起来,这些救生筏上都配备应急包。他转过身去找,腿上又疼了起来。他紧紧咬着牙,两只手终于摸到急救包,打开了盖子。
盖子上别着一只防水手电。他把手电打开,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橙色的洞窟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一英尺深的海水。右膝以下的军装裤管破烂不堪,他小心翼翼地朝裤管里摸索,能感觉到骨头的断茬有好几处突了出来。
箱子里有一把信号枪,他摩挲着这把枪。打出遇难求救信号,这看起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他随即停住了动作,挣扎着用疲惫不堪的大脑思考着。要是攻击他们的那些德国船还在这片海域怎么办?要是敌人把他给捞起来了怎么办?可不能冒这种险。不管怎么说,他可是一个“笃信者”啊。再过一个星期,六千艘船组成的舰队就会跨过英吉利海峡的这片狭窄水域,而凯尔索对时间和地点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行,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
腿实在疼极了,他翻查箱子里的东西,终于找到了急救包里的吗啡针剂。他朝自己的腿上扎了一针,犹豫一会儿,又加了一针。他找到抽水泵,颤颤巍巍地用泵向筏外排水。上帝啊,他累得不行。大概是吗啡用得太多了,不过,至少疼痛有所缓解。他把抽水泵撇在一边,拉上筏口的拉链,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他右边几百码开外就是起始角。他的筏子朝着岩礁漂了一会儿,继而一股逆流又把他推开了。十分钟后,救生筏漂过最后一片陆地。风越来越强劲,把筏子吹到了英吉利海峡冰冷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