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杰克·希金斯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8
|本章字节:11934字
胖太太穆恩一边带着她的两个助手给萨拉弄头发,一边絮絮叨叨:“我去过的地方可多啦,什么德纳姆【这里提到的德纳姆、埃尔斯特里以及派恩伍德,都是当时英国电影工业最发达的地区;而玛格丽特?洛克伍德、詹姆斯?梅森,以及科沃德先生(诺埃尔?科沃德),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英国著名电影演员】啊、埃尔斯特里啊、派恩伍德啊;玛格丽特?洛克伍德和詹姆斯?梅森的妆全是我化的。噢,我还跟科沃德先生一起工作过。现在他可真是大红大紫了啊。”
萨拉从烫发机里钻出来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黑色头发如今变成一头波浪般的金发,紧紧地贴在鬓角两侧。现在,穆恩太太开始为她化妆了。要忍住痛,把多余的眉毛一点点拔除,再画成两条细细的柳叶弯眉。
“一定要多搽胭脂,宝贝儿,不怕搽多,明白我的意思吧?还要多涂点儿口红。每一样都要稍稍过度一点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啦,你觉得怎么样?”
萨拉望着镜子,简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我是谁?她想。萨拉?德雷顿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啊?
“来件衣服试试。当然啦,内裤和所有的贴身物品都得是法国原产,不过眼下你就光试试衣服好了,看看效果就行。”
这是件黑色丝缎连衣裙,又瘦又短。她帮萨拉套进裙子里,再拉起后背的拉链。“这样你的胸自然就挺起来了,真棒。”
“不行了,我喘不过气来。”萨拉又穿上一双高跟鞋,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她扑哧一乐:“哪里会有我这模样的情妇啊。”
“什么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宝贝儿。去吧,让准将看看怎么样。”
她走进来的时候,门罗和卡特尔仍然挨着壁炉坐着,正在低声交谈。萨拉说:“都还没人告诉我,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安妮玛丽?拉图,”卡特尔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然后才抬起头,“我的上帝啊??”他喃喃道。
门罗的态度则要热烈得多。“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萨拉踮起脚,原地转了个圈。“这下子,圣赫利尔军官俱乐部里的那些德国人肯定要对你穷追不舍喽。”
“恐怕换了伦敦的陆军或者海军也是一样,我早该想到了。”卡特尔干巴巴地说道。
门开了,玛尔提诺走了进来。她转过身面对着他,手按住臀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好不好?”她问道。
“好??什么好不好?”
“哎呀,该死的。”她气得简直要跺脚了,“就没见过你这么让人一看就生气的家伙。这附近的村子里有没有俱乐部?”
“有。”
“你要不要带我去喝一杯?”
“你就这么去?”
“难道你是说我不够漂亮吗?”
“说实话,穆恩太太已经尽力了。就算你再费力气尝试也当不了情妇的,小家伙儿。十五分钟之后大厅见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村子里正在举办为支援作战募捐的春日游园会。货摊和街头表演在草地上随处可见,村里还有几个老式的旋转木马。萨拉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勾着他的手臂,穿过喧闹欢腾的人群。这一刻,她显然感到心满意足。
一顶帐篷上写着“卜算命运——吉普赛女巫赛拉”。“赛拉,萨拉,差不多嘛,”她说,“去看看吧。”
“去就去吧。”他迁就了她。
奇怪,帐篷里的女人并没有穿戴吉普赛女巫惯常穿的行头,比如头巾、耳环什么的。她四十岁左右,面色发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穿着华达呢料子的外套。她拉过姑娘的手,“只有你要算呢,姑娘,还是你先生也要算一算呢?”
“可他不是我先生啊。”她抗议道。
“他可不会属于别人啦,他再也不会看上别的女人啦。”
她深呼吸,仿佛要清空脑中的思绪。玛尔提诺说:“那就听听会有什么好事吧。”
她掏出一套塔罗牌递给萨拉,两只手合起来握住萨拉的手,然后洗了几次牌,抽出三张来。
第一张是“力量”,牌面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托住一头狮子的下颌。“要是敢于冒险的话,就有机会实现某个重要的计划。”吉普赛女巫赛拉说道。
下一张牌是“星星”,画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跪在池塘边。“我看到水与火混在一起。这原本是一对矛盾体,但是你将会同时从这两种元素中安然度过且免受其侵害。”
萨拉扭头对玛尔提诺说:“我上个月在克伦威尔就是这样。轰炸时扔下的燃烧弹落到了护士区,到处都是消防栓喷出来的水。”
第三张牌是“倒吊者”。女巫说道:“不管吊在树上多久,他都不会改变。就算他再恐惧,也改变不了镜中的倒影。你必须一个人继续旅行。遇到的不幸终会成为你的力量。只有不去寻求爱情,爱情才会到来,这个道理你必须记住。”
萨拉对玛尔提诺说:“该你了。”
吉普赛女巫赛拉收起了卡牌。“我能告诉这位先生的,他都已经知道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精彩的一句话了,能跟它比的也就只有小时候听人讲的《格林童话》了。”玛尔提诺把一英镑从桌子上推过去,站起身来,“走吧。”
“你生气了吗?”他们穿过人群往乡村俱乐部走的时候,萨拉问道。
“我干吗要生气呢?”
“只是听来开心开心而已嘛,可别当真啊。”
“噢,我可是把什么事都当真的。”他肯定地说道。
酒吧人声鼎沸,但他们还是在壁炉旁边找到了两个座位。他为她点了一杯柠檬啤酒,自己则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到现在为止有什么感觉?”他问道。
“比在克伦威尔的病房里有意思多啦。”
“换了平时的话,你得接受六个星期的训练,”他说,“苏格兰场会让你狠起来的。训练科目都是徒手搏斗之类的。让你在手无寸铁的时候,还能有十二种杀人方法。”
“听起来好吓人。”
“不过很有效。我记得我们有个特工,平民的身份是个记者,他回家之后从来不去酒吧,怕跟人发生争吵,因为他对自己可能干出什么来一清二楚。”
“这些你也会吗?”她问他。
“无论是谁,只要学就能会。干这种事的关键还是得看脑子。”
酒吧里有三个士兵,都穿着卡其布的作战服。其中年纪最长的是中士,另外两个都是列兵。这些小伙子初来乍到,他们脑袋凑到一块儿,目光穿过人群打量着玛尔提诺,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起身去添酒时,其中一个小伙子趁他从吧台转身的时候,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苏格兰威士忌洒了些出来。
“你长点儿眼睛啊,伙计。”小伙子对他说。
“知道了。”玛尔提诺和气一笑。那个中士拉住小伙子的袖子,耳语了几句。
他坐下时,萨拉说:“杰克?卡特尔说,你认得弗洛伊德?”
“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一九三八年,在他死前不久。”
“你认同他的精神分析吗?”
“什么东西都跟性有关?鬼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老西格蒙德自己就够焦头烂额的了。他有次跟荣格【卡尔?古斯塔夫?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是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一起到美国做巡回讲座。有一天,他跟荣格说,他做梦一直梦见妓女。于是荣格干脆就问他,那你干吗不采取点解决措施呢?弗洛伊德吓坏了,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呀。’”
她笑得花枝乱颤:“太绝啦。”
“说起大思想家们啊,我曾经跟伯特兰?罗素打过交道。他一天缺了女人都不行,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你要是不跟她睡觉,就根本没法真正了解一个女人。”
“我可没听出来这算什么哲学道理。”
“可不是嘛。”
她站起来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她去了盥洗室。三个士兵看看她的背影,盯住玛尔提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回来的时候,在吧台撞了玛尔提诺的那个年轻士兵攫住了她的手臂,她挣扎着设法脱身。玛尔提诺站起来,推开人群走到她旁边。
“够了。”
“你谁啊?她爹?”小伙子问道。
玛尔提诺攥住他的手腕。早年在苏格兰的阿里塞格受训的时候,教官在潜伏暗杀课上曾讲过一种借力打力的方法。他现在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小伙子疼得龇牙咧嘴。中士开口了:“快松开。他没有恶意,只是找点乐子而已。”
“是的,我也发现了。”
他陪她回到桌旁的时候,她说:“好快啊。”
“一旦有所察觉,就马上行动。我是个存在主义者。”
“存在主义?”她蹙起眉头,“我不懂。”
“噢,这是研究事物的一个新角度,是我的一个朋友提出来的。他是个法国作家,叫让保罗?萨特。三年前我在巴黎逃亡的时候,曾经在他的公寓住了几个星期。他也参与了抵抗运动。”
“可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啊,有很多含义。其中有一点我很喜欢,是说你要通过自己的行动、通过追求生活中每一刻的极致,来创造价值。”
“所以,这四年你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差不多吧。只不过是萨特用语言帮我归纳起来了而已。”他为她披上大衣,“我们走吧。”
外面已经暗下来了。尽管由于灯火管制,大部分货摊已经收起来了,可音乐声和欢笑声仍然从庆典举行的方向飘荡而来。两个人穿过废弃的停车场,朝玛尔提诺停车的地方走去。突然,传来一阵跑动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那两个年轻士兵追了上来。那个中士站在俱乐部后面的门廊里望着他们。
“喂喂,”酒吧里动了手的那个年轻士兵说道,“你我之间还没完呢。真得让你明白明白了。”
“真的假的?”玛尔提诺一边问,一边趁年轻人迎上来的时候抡起了拳头。玛尔提诺攥住小伙子的手腕一拧一提,拨着转了个个儿,顺势锁住了他的肩膀。小伙子的肌肉被撕扯着,疼得哇哇大叫。另一个士兵也大喊着吓唬玛尔提诺,可当玛尔提诺放下他的朋友时,他却退缩了。这时,中士愤怒地跑过来。
“你这个王八蛋!”他说。
“我可不是啊。这是你们自找的。”玛尔提诺掏出身份牌,“我想,你们最好看看这个。”
中士的脸一下子白了。“上校,长官!”他“啪”地立正站好。
“这还差不多。带他去找大夫吧。等你这位朋友能听人说话了,告诉他,就说我希望他以后能懂点事。否则,下次他就没命了。”
他们开车回去的时候,萨拉说:“你一点都不踌躇啊,是不是?”
“什么意思?”
“我想我明白杰克?卡特尔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觉得,你有杀人的天赋。”
“嘴上逞能而已。”他说,“这四年我净是在纸上谈兵。除了胡扯,什么都没有;除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什么都没有。还是拿事实说话吧。别再搞那些黑绸连衣裙、金发美女之类的把戏了。要是有女特工落到盖世太保手里,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击垮她们的话,用的第一个办法是什么?”
“快别卖关子啦。”
“轮奸。要是这招不管用,下一招就是电刑。我曾经有个女朋友,在柏林,是犹太人。”
“我知道,卡特尔也跟我讲过她的事。”
“在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盖世太保的地牢里,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折磨她的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谋杀了她的吗?”玛尔提诺摇头,“杰克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他不知道,我去年十一月杀的那个考夫曼、里昂的盖世太保头子,他一九三八年就在柏林,他就是要对罗莎的死负责的那个人。”
“这回我明白了,”她轻轻说道,“凯里中士说你变了,他说得对。多少年来你一直恨考夫曼,可是,当你终于报仇了,却发现什么意义也没有。”
“就是这个道理。”他漠然地笑了几声,“扎根在那里跟盖世太保斗,可不像埃尔斯特里的那些电影演的那样。法国有五千万人,可是你知不知道,照我们的估计,抵抗组织的活跃分子有多少人?”
“不知道。”
“两千人,萨拉,区区两千人而已。”他一脸嫌恶,“真是不知道我们到底还抵抗个什么劲儿。”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在坚持呢?肯定不光是为了罗莎,也不光是为了你的外祖父。”听到这话,他突然转头看了她一下。她说:“嗯,没错,这个我也听说了。”
一阵沉默。他腾出一只手,打开了烟盒,“要来一根吗?抽烟是坏习惯,不过闹心的时候可以解解闷。”
“好吧。”说着,她抽出一根。
他为她点着了火。“有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本来,一九一七年我应该去哈佛大学的。就在那个时候,美国参战了。当时我十七岁,理论上讲还不够年龄,参军纯粹是心血来潮,结果被派到了佛兰德斯的战壕里。”他摇摇头,“什么是人间地狱,那些壕沟就是人间地狱。死人太多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太惨了。”她说。
“但是,每分钟我都很愉快。你能理解吗?我每多活一天,都觉得胜过像平时那样活一年。生活变得真实、血腥、刺激,我总是觉得意犹未尽。”
“像药物上瘾那样?”
“一点儿不错。我就跟那些诗里写的一样,不断在战场上寻找死亡。后来这种日子结束了,我回到哈佛和牛津,回到了只有教室和书本的安全世界里,与世无争,一切都只存在于脑海里。”
“结果战争又爆发了。”
“结果道格?门罗一下子把我拽回到了现实世界里??接下来,就跟他们说的一样,你也知道了。”
晚些时候,他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听雨滴敲打窗子。这时,他听见门开了。她在黑暗中轻轻说道:“是我。”
“是吗?”玛尔提诺说。
她脱掉浴袍,上床躺在了他身边。她穿了一件棉质睡衣,他自觉地伸出手臂搂住她。“哈里,”她喃喃道,“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情,可以吗?”
“想说就说好了。”
“我知道你可能会以为我跟大家都一样,是那种脆弱的来自中产阶级的处女,但恐怕我已经不是了。”
“是这样吗?”
“嗯。去年我在医院遇到一个驾驶喷火式战斗机的飞行员。因为脚踝骨折需要换药,他来过好几次。”
“然后就迸发真爱了?”
“也不算。只是双方都产生了而已。但是他人不错,我并不后悔。三个月之前,他在英吉利海峡被击落了。”
她哭了起来。哭得毫无原因,毫无道理。玛尔提诺紧紧抱着她,长夜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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