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本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4
|本章字节:4924字
章节絮语:一个成熟的灵魂,需要走过许多风雨的磨砺,才可以真正坚强地坦然地面对沟壑,在悬崖的角度上托起一抹晨晖,俯视所有的游走的、静止的物象,给心灵找一处停泊的港湾。
亲亲我的泥巴
在乡下,最不缺的是泥巴。它是凝固了氧气,到处可以嗅觉它的气息。
泥巴,生活的方式是形态各异的。一汪水,取决于盛水的器具。而泥巴,定格于它被操作的手法。塔垒起来,就是一个挡风避雨的家;平铺坦荡,就是一块肥沃耕耘的收获;沉默于水底,就是一沟水草和鱼儿的温床;那些,随着风儿飞扬在路上的尘埃,应算作是泥土最浪漫的一曲舞蹈吧。
小时候,泥巴是我最亲的玩具了。“摔炮”,是男孩子最热衷的比赛。夏天,蝉将自己小心地隐蔽在树叶中,不厌其烦地朗诵着自己创作的夏歌。午后,阳光晃得人悠悠忽忽。大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它不语,用自己的表演来诠释夏日的炽热。村东的那棵歪着脖子的老柳树,便成了我们这些猴仔们的乐园。
每个光腚猴的手里都揉着一团泥。我想我的手法和母亲和面差不多。母亲站着,弯着腰;我蹲着,撅着屁股。泥巴,也有肤色。我不喜欢黑色。这种颜色的泥离家太近,它们都在屋前檐后潜伏着,终日和鸭子,老鹅打交道,偶尔,水牛的块状肌肉还会淘气地顺着沟沿来回地摩擦几回。沟沿面目全非了,脏兮兮的,像一个无人看管的流浪儿。这里的泥巴是有气味的。我不喜欢,但不能阻挡父亲喜欢。父亲喜欢它黑黝黝的肥沃。当沟水干涸,父亲的膀子就在雪片中飞舞,那块块黑乎乎的淤泥,被父亲高高地扬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堤岸上。父亲的汗水落在干裂的河床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沟沿边一点儿都不寂寞,一声声有节奏地滴落,和父亲的汗水成正比地堆集着。一个是山的造型,一个是水的印迹。
我不在这儿下手的。我怕抠着父亲劳累的汗水。那些黑夜一般颜色的泥土,是开春播种的希望。它们会被父亲用脊背背着,孩子似的乖巧,一步步走进我家的田块里。我会跑远一些,到田野里,那里的水更清澈,沟沿完整地保存着,没有淘气的家伙来光顾。水边的芦苇亭亭玉立,翠鸟的叫声婉转灵动,白云的俏影你也可以触摸。这里的泥是黄色的,和父亲的肤色相近。父亲曾说,大地是一个人的胸怀,河水是一个人的血液,那这里的土就是一个人的肌肉了。我听不懂父亲的话,泥巴就是泥巴,河水就是河水。黄色的泥巴,多么的温暖。那时,我不知道,黄色,从色彩的原理上看,是一种暖色。我只是觉得,田野里的泥土气味更清爽,有一种庄稼的味道。水稻、麦子、高粱、山芋、玉米…这些土生土长的家伙哪个没有亲过泥巴?哪个不被泥巴抱过?父亲最熟悉了。他长年佝偻的身影如一张前进的犁弓,把一块块黄色的泥土翻起,又抚平,再翻起,再抚平。一遍遍,一年年,父亲的汗水滴落在道道犁痕里,化作金黄的谷粒,骄傲地站立在夕阳下,那夕阳下的一缕缕红霞,分明是父亲脸上的丰收的皱褶。
“摔炮”的比赛没有输赢,只有飞越树荫的欢笑。“炮”,就是一只泥做的平底“碗”,说是碗,也不是碗。四周齐沿,或圆或方。捏好后,你只要托着泥碗,抡圆了胳膊,狠狠地往下一摔,碗口向下,只听“啪”的一声,你的碗就会爆裂开一朵泥花,谁的花开得大,谁就是胜利者。当然,倘若,你的碗炸了个稀巴烂,那才是“摔炮”的高手。花开的大小,在于捏碗的技巧,我是“炮王”。我之所以有这个绰号,功劳是我的泥巴。从田野里找回的泥巴是特别有韧性的,它捏的碗更容易站立,碗底需要单薄些,碗壁厚实些,这样,当凝聚的气流直冲碗底的时候,底部就就会轻易爆炸,所有的气流折向四周,去寻找突破口,自然,我的碗每次都会粉身碎骨。“摔炮”,让我越发喜爱泥巴,它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不光是这样,现在看来,泥巴,在那个年代,应该是乡村孩子的得到的生活中最珍贵的礼物。无需任何的金钱,不用任何的交换,只要愿意玩,一些泥做的玩具,都会络绎不绝地走来:精致的小手枪、憨厚的老水牛、插着旗帜的大轮船,长着翅膀的飞机……我们能想到的,都被晒干在我们的窗台上。这如许的小小的欢愉,现在看来,的确是一种尘土似的卑微。但,谁又能说,那时的我们是不快乐的呢?
泥土可以歌唱快乐,也可以沉吟悲伤。当奶奶一个人被关在长长的棺木里,放在挖好的土坑中,一锹锹泥土无情地覆盖了奶奶,我发现,泥土也会哭泣的。小时候,跟奶奶下地干活,看见那一个个突起的土堆,圆圆的,孤寂的坐着,好奇地问:“奶奶,这是什么?”“是老坟。”奶奶答,“人老了就会去里面睡觉。”奶奶终于去那里睡觉了,我怎么也唤不醒她。燃放的鞭炮也炸不醒她了。她走了,睡觉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及至如今,我总是喜欢做梦,夜里睡不深。梦到奶奶,梦到许多圆形的土堆,一座座。泥巴,小,一小块,也能埋葬对一个人的思念。奶奶临死前,就把自己睡觉的地方找好了,是我们家的麦场地。这印证了奶奶的话,人,再高,也高不过一块泥巴。一个人,最后都要归隐于泥土的。泥土的胸怀可以收纳一切,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是泥土的,落叶归根,根长在土壤里。
至此,让我停笔凝思一刻:童年,真的是那么无拘无束,不用像父亲那样把自己的泥土苦苦地摆弄。我真的要亲亲我的泥巴,那些晾晒在阳光下的泥巴,多么的舒服呀!可以聆听晨起的鸟鸣,可以慢慢地被太阳温暖着,让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凝固,变成一个坚固的快乐,即便是一种最简约的收藏,都那样的心甘情愿。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奶奶一样去的。想到可以最后隐藏于故乡的某一块泥土,我满足了。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可以和泥巴一起睡去,紧紧抱着它,即使融化,也可以香甜入眠了。泥巴,我的泥巴,父亲的泥土,奶奶的坟茔,这一刻,都被我一块块敲打成我键盘上的某个字母,或者是笔画,组装成一幅幅生命的油画,而那些华美的框架,就是我老家的那一条条镌刻着无数脚印的土路。只要有泥土的地方,我想,我就可以亲吻到家的味道,即使,现在,我被无数的钢筋水泥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