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粒土的哲学

作者:孙本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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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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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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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74字

我一直自豪地以为,在泥土的乡村里,对一粒土的理解,我是行家。我是泥腿子的后代,我的一双脚,树一般扎根于乡村的原野。


这种油生的感觉,主要源于我对一粒土的青睐,执迷,欣赏,对一粒土的观察,抚摸,倾听。小时候,随父亲下地,看着牛勤勉地弓着腰,把汗水一滴滴摔碎在土地上。父亲前进的脚印,顺着犁铧沟延伸。那些书页一般翻卷的土块,服服帖帖地摔倒下去,很是恭敬,既有秩序,也很从容。倒下,在耕耘史上,是一种精神的挺立,现在的情景,我更愿意,自己是一棵被掩埋的种子,在无边的泥土中,汲取水分,发芽,宣誓自己的信念。


雨来的日子,一粒粒土会空前的团结。它们会把自己先溶解,然后,把自己的筋脉和兄弟姐妹们串联起来,编制成一块整合的土布。我那个时候做什么呢?粘虫般地趴在窗台前,瞻仰着雨水从遥远的天际诗意而下,一滴,两滴,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滴在屋檐下的泥土上。一滴水接着一滴水滴下来,泥土就被滴出一条流水的沟。这些细腻的,宛如我的血管的小水沟,是浮现在生命层面上的勃勃生机。


有谁能脱离土地呢?是谁?你告诉我。是云。云在空中,漂泊着,没有根。似乎,也不是云。因为云是一种感性的智者,它会流泪。它的泪会滴落,方向就是缠绵的土地。云的伤心,在地面上变成了“啪啪”的声响,在树叶中变成了“沙沙”的声响。一滴雨来到泥土上,或驻足,或行走,或奔跑,都可以随心所欲,都可以自由自在。有了泥土的根基,一滴雨不再是云的遗忘,而是一支歌。是相思把土地和云层链接起来,这种天地之间的牵手,算作是最遥远的姻缘了。我在思考,一个人就是一朵云吧。倘若,你不得不漂移,那也不会寂寞,等待,乡情的雨丝来临,无论你在天涯,抑或海角,你都可以顺着地面上流淌的道道水痕,找到家乡的屋檐。


我喜欢月色。大地裸露着胸膛,静谧地,安详地睡着。这种乳白色的光映亮了山峰,映亮了树木,映亮了河流,也映亮整个乡村。我雕塑似的立在秋风里,这个时侯,我的身体,似乎被一种升腾着的地气拔节着,荒原的轮廓在眼睛的闭合间渐渐扩展,一轮,又一轮。我在岁月的隧道中穿梭,寻觅我灵魂的栖息地。地面在我的脚下快速地下沉,下陷,如同一次山崩地裂的剧震。我的头颅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托举着,不,不是托举,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气贯长虹的奔涌,是火山,我体内的岩浆燃烧着,有万丈的火焰快速地升高。我站在地上,脚下是亲切的故土,脚踏实地的安慰。我有恐高症,但此刻,我一点也不惊恐。我踩着祖辈的脊梁,是他们让我可以站的更高一些。我的视野空前地开阔了,乡村里所有能行走、所有能奔跑的路,土路,石子路,煤矸石路,水泥路,宽的,窄的,长的,短的,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蔓延的老藤,流浪的野猫,飞行的黑影都清晰在我明眸的底片上,瞬间定格。我想,那些能爬的动的、能走的动的,能飞的动的,所有能呼吸的动物们,都会被这种温暖的光牵引着,看清坐标,安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乡村,如许多的寂寥的坟冢,往往会刺痛我的眼睛。人终究会隐藏于土地的。这是生命的土质哲学。一粒那么小的尘土,竟将一个人繁忙的一生掩埋。我感觉到土的浩瀚了。它小小的胸怀,却把我们最伤痛的情感包裹。每一个鼓起的土堆里,都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结束,就会有另一个故事开始,这样循环的过程中,乡村的历史却越来越深沉。一粒土,就是一个鲜活的灵魂在行走,一粒土见证了一个乡村的变迁和繁荣。


在一个下午放牛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


小时候,我是有小英雄情结的。我的玩具是一杆自制的红缨枪。竹竿的枪杆,麻丝的红缨,枪头是父亲用木块刻的。这样的玩具才有个性。这还不算,我还叫母亲缝了一顶小兵帽,上面还有一颗红布剪的五角星。戴着小兵帽,手持红缨枪,我就是一个小红军。睡觉时,红缨枪就靠在床头。睡梦中,我总是把奶奶惊醒:别动,举起手来!


王二小是一个放牛娃。我一样喜欢放牛。老师说,王二小放牛是假,放哨是真。许多同学不知道什么是放哨。班里的王小毛说,放哨,就是放牛的时候,吹口哨。同学们大笑,我却没有笑。我觉得他们都不能当小红军。我举手说,放哨,就是帮红军看有没有鬼子来。佝偻的老杨老师,夸我聪明,长大能当小红军。于是,我的理想就有了。放学后,总爱拿着自己的红缨枪,跑到村子口玩。王小毛也跟着去了,他去,是想耍我的红缨枪。他不知道我的目的。


原本,我家没有牛。只有红缨枪,还不能成为王二小。那时,整个村子里就有一头牛。一头老水牛。稀疏的毛,弯曲的牛角,细长的尾巴,宽大的嘴巴,干瘪的肚子,沉重的步子。它住在村长家,村长是三爹,极瘦的一个老头,脾气坏的很。他不允许小孩子靠近那头老牛。看看,也要保持五米的距离。所以,我很羡慕王二小,他有一头牛可以放。我于是盼望有一头牛,我可以牵它,骑它,放它。


生产责任制开始后,我家来了一头牛。一头水牛,是个母性,母亲取名秀秀。我那时不过八岁。秀秀正值青春时代。秀秀刚进家门的时候,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清澈的眸子,月牙似的牛角,匀称的脸蛋,精致的身材。当然,不光我一个人喜欢,还有姐姐、弟弟、母亲、父亲、奶奶。


秀秀是宝贝了。那么多的农活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拉车、打场、犁地、耙地,全靠她一个人张罗。但,我却没有发现秀秀的倦意。她浑身充满了朝气,只要一夜,她就恢复了体力。父亲把她当闺女养着,什么好的都给她。


父亲喜欢吩咐我去给秀秀添草料。我也乐意。秀秀的确很温柔。她不会欺负我个子小,手小,胳膊短。我第一次走近秀秀的时候,胆战心惊,心慌气乱。我害怕她用坚实的大脚来揣我,或者用坚硬的头颅来撞我。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等我把芳香的青草放进牛槽后,秀秀抬起头看了看我,明亮的眼睛眨巴着,宽大的嘴巴吧唧着,白色的哈喇子顺着嘴角滴下来,随即,她又埋头吃起来。秀秀是不讨厌我的,任何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只要你愿意给予,索取的一方一定会心存感激。因为,感恩是相互回报的一种生活模式。


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少年时代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在一个下午放牛。开始,是放王二小的那只牛,后来,书读的多了,渐渐长大,发现,书中的鬼子没有了,王二小也成了一个历史标签。但,我的牛还是要放的。秀秀,开始成为我的朋友。放学后,我是属于秀秀的。


村子里的牛太多了。早晨不放,露水太重,伤胃。一般,十点后,潮气消失,牛才开始出面。我们家不能,父亲是教书匠,我是家中第二个男人,还要上学。因此,放牛是下午放学后。父亲的任务是割草,我的任务是放牛。母亲交给我的这个任务,是艰巨的。我只有八岁,恐难胜任。父亲说,不怕,秀秀认的家。况且,放牛的地方就在沟渠上,除了草,没有什么危险性。


我解开牛绳,拉着秀秀,出发了。我在前,秀秀迈着沉稳的步子跟在后。我没有秀秀高,这样的比例构建的图画是不对称的。走着,走着,秀秀就超过了我,我紧紧地拽住绳,害怕秀秀跑掉。父亲说,牛要听话,你就用缰绳挫钝它的鼻子。我试着,结果无用,我的力气远远不能到达缰绳的末梢。我开始奔跑,上气不接下气,被秀秀拉扯着,赶到目的地。


我们来晚了。渠岸上已经有许多牛,那些牛,都甩开了嘴巴在享受青草的香味。秀秀的着急,我开始不奇怪了。在资源贫乏的岁月里,赶早,或许可以让生活更踏实,更丰足些。


放牛是所有的农事中最快活的一件。这样的美差,其实是一次短暂的乡村旅游。安静的堤坝,安静的树木,安静的河水,安静的村子,安静的草地,安静的牛儿。我极其喜欢看秀秀吃草,她温柔的舌头,婉约地在草茎的半腰一绕,划个优美的半圆弧线。个子高点的草,秀秀会顺势甩头,拦腰嚼断草的上身。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草,秀秀便用厚实的富有立体感的唇,一遍遍亲吻着,头前后运动着,嘴里不是发出“噌噌噌”的声响。


吃草,也是一件力气活。每头牛都不是用尽所有的时间来吃饱肚皮的。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反刍一会儿。反刍,在我看来,是一件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站,或卧,她眯缝着双眼,望着老家,上下颚不停地错动,脖子不时地蠕动着,似在沉思一个深沉的哲学命题。那时的秀秀多么恬静,好像一位从油画中走来的女子,端庄、圣洁、安然、美好。


放牛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的工作是读书,放牛只是兼职。秀秀使劲吃草的时候,我要认真地看书。我跑到前面等着秀秀,躺在草地上,把书高高地举起,举着我的未来,需要背诵的文字,从蓝天下滴落,落在青青的草地上。秀秀不时地挪动着脚步,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秀秀不停地吃,“窸窸窣窣”轻响,越来越近。秀秀和我在草丛中相遇,她惊喜地看看我,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离开课本,用手抚摸她的角辫,那弯弯的牛角处,天空那么狭小,但秀秀的眼睛很大,我可以看见我自己,还可以看见书上一行行美丽的文字。


夕阳落在山后了,晚霞渲染了整个天空,村庄、树木、田地、庄稼、秀秀、我站在暮光里,一身的光泽。秀秀走过来,蹭了蹭我,然后走下土坡,后腿弯曲下来,牛背刚刚够着我,我明白了:她要背我回家。我被父亲背过,母亲背过,却没有被牛背过。我突然觉得,这个下午,我懂事了许多,牛和人其实是可以心有灵犀的——弱小,永远都是需要保护的。我踩着秀秀的牛角辫,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上,到肩膀,到脊背。好宽大,一个弹性柔软的沙发。


秀秀把我驮回家,我不担心跌倒,坑坑洼洼的土路,秀秀走得平稳极了。她走得好慢,晃晃悠悠,一路悠闲。我看着鸟儿开始回巢,炊烟升起来了,坐在秀秀的脊背上,这个下午一直延伸到初中毕业……


十五岁,我上了师范。我的放牛生涯也结束了。我和秀秀有了许多的默契,她让我懂得信任别人,学会尊重。我开始在外地放自己的牛,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一天,父亲说,秀秀要卖了,我才回家看她。这时的秀秀已到暮年。浑浊的眼睛,眼角满是皱纹,皮肤粗糙,毛发干枯,她已经退休了。家里新买了“铁牛”。我说,能不能不卖?父亲无语。我的眼睛开始湿润。后来,秀秀还是走了,是奶奶做的主。值得安慰的是,我陪着秀秀,又一次去了堤坝,那个下午,秀秀依旧吃着草,大口的。我只是看守着她,拉着她,摸着她……


而今,我再一次在乡村“放牛”。不同的是,现在的孩子不再需要放牛。我的班级里有许多的小牛犊。他们把书举起朗读的时候,让我想起我童年的样子,还有一只温顺从容的老牛——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