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楫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2
|本章字节:6892字
冯海长大后第一次哭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某年的一个暑假,那年他17岁。他和发小兼同学阿群盘腿坐在鄂东一个村庄前的山坡上,脚前青石板上摆放着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翻看着阿群收集的画册,忽然被一幅油画击中泪点,顿时泪如雨下,如三岁的孩童一般,号啕大哭。
是凡·高的《吃马铃薯的人》。油画里,农夫一家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摆放着一锅土豆,晦暗的灯光下,粗糙的大手伸向桌上的土豆。粗砺的颜色,却温暖无比,或许不是温暖,而是贫瘠的生活里无法忽略的温度。
他神经质般地突然哭泣,让憨厚的阿群有些手足无措。冯海不是一个愿意哭泣的人,即便在两年前,遭遇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变故,父亲去世,他也不曾哭过。村里人都觉得这个孩子奇怪,父亲如此爱他,七八岁了还把他扛在肩上四处游玩,如果有法子摘到天上的星星,父亲也肯定会竭尽所能搭梯子造钩子,如此溺爱,这孩子怎么会滴泪不流呢?
冯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回忆里舔舐父亲去世的那个下午的每个细节。在一个需要坚持的世界里,失去就是他的财富。
高一下学期的那天中午,接到村里人带来的口信,他急忙跑出校门,坐上公共汽车。车里空荡荡的,他站在车门边,望着窗外。田里油菜花凋落,满目衰败颓废。公共汽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慢腾腾地摇晃。他的心情也如风雨飘摇,阴霾密布。
回到镇上,就看到骑着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飞驰而来的堂兄。他跳上自行车后座,抓紧堂兄肥硕的后腰,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堂兄说,叔叔不行了。他的头嗡嗡作响,炸弹在心中爆炸。
父亲卧在床上,侧身向里。母亲和二婶正在床前烧冥纸,烟雾缭绕,在衣柜顶上盘旋,她们口中喃喃念着,祈求神灵拯救苦命,祈求先祖保佑后辈,祈求阎王善待亡灵。
他跌跌撞撞地跪到床前,看着父亲的后背,没有哭声,没有泪水,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就这样永远走了?二婶从他身边站起来,冲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大喊:“你儿回来了!你儿回来了!”
他看到了奇迹,父亲在艰难地向外转身。他心中一喜,父亲还活着!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向着父亲大叫,夹杂着悲痛、惊愕和爱。
父亲费力睁开眼睛,看着他,努力很久才艰难地说了一句:“回来了。”父亲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饱含着柔情,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仿佛他是父亲全部的满足。一会儿,父亲突然喉咙里响了两声,然后气息急促起来,转眼间,双眼紧闭,仙逝而去。
母亲号啕大哭。他这才意识到,父亲真的走了!他浑身发冷,一个生命,刚才还在呼吸、应答,只是这么一瞬,就阴阳相隔。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而是生与死。
扑通一声,母亲在极度悲伤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众人顿时惊慌失措,连忙把母亲抬到堂屋的竹床上,然后掐人中,这才让母亲缓缓地睁开眼。五年后,母亲也在病痛中死去。
15岁的他开始触碰到生与死的界线。但后来他才明白,死亡并不是最绝望的失去。
父亲出殡结束,他独自返校,经过村前的山坡,空旷寂寥,左右无人。他号叫,声音尖厉,穿透静静的杉树林。山外的人听到,还以为那是返回烧毁的故林的远方野狼的悲吼。
两年后,他读完高三,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和阿群坐在村前高高的山坡上,夕阳把绿色稻田晕染成奇异的金色,身后是宽阔的湖,残阳在湖水中微微晃荡。
他们打算朗诵诗歌来庆祝高三结束,马上就要迈向新生活。冯海是校园诗人,他有一个漂亮的笔名:波普,取自18世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波普。高三的夏天最容易产生诗人——过去的苦闷与压制陡然结束,充满希望而未知的生活还未到来,这中间的两个月悬空着,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生阶段,燥热而跳动,简直只能用来供刚刚了解自己的少年们挥霍或体味生活。如果在这个夏天不曾被诗的热情击中,以后更不可能成为一个诗人。
理科生阿群说,我给你念首诗吧。他站起来,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声朗诵诗人谢石相新写的诗歌:
牧童的笛声滑落泪花,窖藏成他乡的陈酒桃花开的声音,像一阵回荡在怀念里的蛙鸣\爱呵!两个月以后挂在树梢头的洁白柳絮二十年来还未飘送到青草池塘的缠绵呓语梦里的相依偎,突然给扳机扣出的春雷惊醒春风偷袭桃林,乱落红雨纷纷\你因此在一架白骨上定格了热血和青春你从此守候一个游荡在细雨里的孤魂当雨丝哀怨地唱出一节坟飘般的休止符你将会听到以后的清明时节都是一生虚无\我在如梦的人生里篆刻你的墓志铭我在清明的旋律中浅唱寒食的悲歌那把几千年的野火既然再次烧向了原野那又何妨举杯?慢慢品尝生存在春天的青涩
很多年后,从武汉石牌岭一所工科大学毕业,现已是上海郊区太仓一家德国独资刀具企业高级工程师的阿群,出差深圳,意外碰见蔡萍。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人同校园诗人冯海口中的“一口地道的黄梅戏,《女驸马》《天仙配》,其人如戏,圆脸但是热情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想,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女人,但也许冯海从来都没有记得真正的蔡萍,他关于蔡萍的记忆都经过他的渴望与想象的加工。
“你的记忆真的靠谱吗?”当中国第一艘航空母舰“辽宁舰”下海训练,痴迷于工程机械的工程师阿群跑到北京找到冯海,分享军工科技和停留在校园诗人大学时代的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蔡萍。冯海几乎忘记了这两个字。
冯海邀请阿群在北京五棵松篮球体育馆观看nba大明星科比的表演赛,他们坐在vip包厢里,阿群抽着冯海递给他的古巴cohiba雪茄,抽一口咳嗽一下,远不如眼前的校园诗人波普抽得娴熟、怡然自得。
是的,对于冯海来说,这个世界就是苦难与诗,蔡萍应该是世界给他的难得的馈赠。可惜,这笔馈赠是一处出现得过早的败笔,对于所谓的校园爱情而言。
冯海的大学生活充斥着这样的记忆:兜售袜子、往电线杆上张贴不孕不育的医疗广告、给展览公司拉学生妹子站台、在公共汽车站逮人做保健品化妆品问卷调查等五花八门的勤工俭学。在别人这是体验、锻炼、挣零花钱;在冯海,这是谋生,关系到下一餐。时间都耗在这上面了,根本无暇打理校汇泉文学社的事,因而被从社长的位置上灰溜溜地选了下来。尽管如此,冯海在文学社骨干以及广泛的社员中仍有牢固的群众基础,因此大凡文学社有大事,都盛情邀请他坐阵吹嘘。
一天晚上,校汇泉文学社搞了个发展新社员及展示未来三年发展大计的宣讲会,冯海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条分缕析、鞭辟入里地发表了一番高论,把在外谋生的委屈、夹着尾巴做人的负面情绪用理论武装起来,装扮成高深的人生感悟,再搭配各路文学理论。讲完,一片掌声后,一个肤色白皙、稍显丰满的姑娘站起来,面颊绯红地说,冯海,我叫蔡萍,外语系的,是你的铁杆粉丝。
她从座位上横向走出来,纵向小跑到讲台,右手攥着一个手抄本,紧贴着胸部。她将本子递过去,厚厚的一沓,像小时候上县城吃过的鼓胀的发糕。剪贴本,规规整整地贴着他的散文和诗歌——从中学时代至今,发表在《星星》《中国校园文学》《少年世界》《语文报》《小溪流》等刊物上的作品,扉页粘贴的是《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封二人物介绍,冯海的清瘦大头照。
会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猛烈的掌声、口哨声、起哄声。蔡萍在全场的热烈反应中,反而变得平静而大胆,她转向台下,大声喊道:“我是一路追着他的,他去年考上了咱们华工,我今年就一定也要考进来。”
她接着背诵了冯海当年的一首诗:
大别山啊,我是你穿红肚兜的孩子喝口你的山泉润嗓,我就能把山歌唱成起伏的麦浪扎起你诱惑秋波的手巾我敢把山丹花别在姑娘的鬓边而吃一碗你的小米饭我便在风里长成山里一条壮汉喊我一声乳名吧,大别山母亲我是你善良的眼睛望高的孩子我也是你苦难的石头磨硬的孩子……
某种幸福击中冯海。这是他所写的诗中最不起眼但也是他最喜欢的诗。她在激情澎湃地朗诵,他则呆呆地看着这个意外冒出来的姑娘。她额头上的细小绒毛,有些卷曲的长睫毛,顺着干净面颊流淌的泪水,高耸而结实的胸部,最后看到的是飘飘长发,像一片黑森林。生活开始闪耀光芒,生活不只是苦难和诗,生活还可以有馈赠,有收获的喜悦。当时的他不可能懂得,只有进行狩猎,才可能得到馈赠和收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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