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楫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2
|本章字节:7082字
无论如何,生活打开了新的一面。她18岁,他19岁;她刚上大学,他是师兄。他们在校园里创造生活。
很快到了学校新年晚会。蔡萍的节目是倒数第三个,黄梅戏《天仙配》选段,戏剧团借的服装道具,长水袖,色彩艳丽。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唱腔纯朴清新,细腻动人。似乎另类的表演,让习惯了周杰伦、刘德华、张学友、王菲等人的流行歌曲的莘莘学子,耳目一新。当蔡萍唱完鞠躬谢幕时,台下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喝彩声,甚至听到刺耳的“蔡萍,我爱你”。
冯海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紧紧盯着蔡萍的眼睛,前方很远,人物很小,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会,噼里啪啦闪着火花。
他们花了比大多数情侣更多的时间,在晚自习后短暂的空当和周末,挽着手,穿梭在喻园树林、拐角、体育场等隐蔽性好或者空旷人少的地方,有模有样地谈恋爱。
她在树林里,朗诵中学时代为冯海写的诗:心中相见一个人口中却说不要相见把相思化作笔底的波浪浪击远方的堤岸……
她喜欢张惠妹。虽然这位少数民族特征鲜明的歌手怎么也提不起冯海的兴趣,但张惠妹总是会来的,来到省城里举办演唱会。他咬咬牙,挪用未来两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两张价格最便宜、位置最偏的票。她知道这是他勤工俭学的所有收入,执意要退票或者她掏钱——她在水利部门供职的爸爸或许可以报销。但他严词拒绝,怎么可以让女人掏钱呢?那是她最兴奋的时刻,虽然那些活力四射的歌曲让他昏昏欲睡——为了谋生他有些睡眠不足。晚会结束,人流如潮,公交车十分拥挤。他托着她想挤上车,但怎么都挤不上去,而她在往回用力,不愿上车。错过五辆车之后,她提议,我们走回去吧。他也正是这么想的。
从洪山体育馆,过街道口,穿宝通寺,越卓刀泉,赶到喻园时,已经凌晨2点多。十来公里的路程,四个多小时,他们还不乐意这就走完了。女生宿舍大门紧闭,宿舍管理员大妈在呼呼大睡。他没想过,也不敢,把她带回男生宿舍。他们在操场转圈,在树木葱茏处坐下来,彼此依偎。时值深秋,寒意提前来袭,他把外套脱下来,紧紧地裹着两个人。凉气一阵一阵从脚底往上涌。即便在这样的夜里,他也没有亲吻她。
谷良,他的本科死党,埋怨他说,你终究不是诗人的料。一个现代诗人,这时候会干吗?找家小旅馆,追问人生意义,探究人与人的关系,顺理成章就宽衣解带,直接快活,洞里春暖远胜外面天寒地冻。生活冰凉,所以身体温暖就是诗啊。冯海苦笑。学校周边专门服务学生情侣的旅馆像野草般丛生,小时房、日租房比比皆是,但那时候浑浑噩噩,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而且,穷啊,这是根本原因。谷良白了他一眼,这时候你可以当抒情派诗人,在大自然探求人生,在黑暗中渴望温暖,天地广阔,何处不可以欢好。
那是情感需求更甚于肉欲的黄金年代,美好而短暂,稍纵即逝。
黄金时代从来都是供缅怀的。人与诸神和谐共处,人类的黄金时代在古希腊时代已是遥远的记忆。个人的黄金时代,一出现就开始消失,当时毫无意识,直到沧海变桑田,才在记忆里回闪出金黄的色彩。
强老师轰塌了黄金世界的支柱。强老师是著名诗人,其著名的标志是,他是省城一家文学期刊的副主编。每年省城高校的学生都会联合举办“一二·九”诗歌朗诵赛,大三那年冯海参与组织,他负责邀请评论家、著名诗人、知名学者来当评委。他带着蔡萍,去邀请强老师。强老师的办公室比较小,最多只能容纳五个人,他坐在堆满凌乱稿子、杂志的书桌后,书桌前面靠墙摆放着一张沙发,沙发与书桌垂直。冯海笔挺地坐在沙发上,蔡萍在侧,刻意保持距离,头微倾,一样虔诚地和强老师交流。强老师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从稿件中微微抬头,眼光从镜片上面射出来,射在他们身上。冯海诚惶诚恐,讲述来意,可是他逐渐发现,强老师的目光直接越过他而落在她的脸蛋上,像是一匹狼叼着一只羊,情绪从他们最初推门进来时的冷淡逐渐高涨,后来干脆放下稿子,在他和她之间,热烈、激昂地讨论起来。不,谈不上讨论,更多的是强老师在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蔡萍在迎合,而冯海是空气。强老师谈到诗歌天赋与后天的培养,谈到女性诗歌当下的特点及未来发展趋势,谈到“女人一般不写诗,女人不写一般诗,女人写诗不一般”。冯海有了醋意,有了敌意,像有人把垃圾糊在他脸上一样难受,弥漫在他周围的是想象的空气,他脑子里一遍一遍想着如何把拳头塞进那一张一合的嘴里,想象着那张可恶的脸疼痛之下狰狞的样子,快感蔓延浑身。自然,他没有挥起拳头,也没有任何快感,只是本能地站起来,拉起蔡萍的手,大步迈出强老师的门,在强老师的惊诧中,摔门而出,摔门的声响在他听来,就像城市上空响起了尖厉的警报。蔡萍一脸错愕地被拉着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直到他们的身子像子弹一样弹射在杂志社门口,才惊愕地说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难道你不轻浮吗?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看你的眼神的邪恶,竟然还那么迎合他?”冯海咆哮。
强老师对女性的贪恋严重影响了冯海对当代所谓著名诗人的判断,把他推离了诗人的道路。谷良对此评论说:“这哪叫谈女性诗歌?就是谈如何勾引女人上床,喷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为了和女学生上床吗?”
困苦出诗人。当诗人在功名利益上被圈养起来,唯一能勾起创造(即便是唾沫上的创造)冲动的就是床了。
武胜留给冯海一片废墟。武胜过来看冯海的时候,染着一头黄发,戴着一对耳环,双手插在裤兜里,神气活现地晃荡在校园里,嘴里不停地说,大学校园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啊,比我们县城公园大不了多少嘛,老房子统统该拆掉,太不现代。蔡萍跟在他们身后,认真听着武胜的胡扯,好奇,甚至崇敬。武胜是冯海的高中同学,高考落榜后没有选择复读,直接去做生意了,先是利用在粮食部门工作的爸爸的关系做贩卖,接着伙同交通局局长的儿子盘下即将迁移的粮食储备库,搞房地产,成为县城最年轻的地产商,这时才20岁。
冯海邀请他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挥挥手,改善一下伙食吧。他们去了光谷最好的酒店,三个人,点了一桌子菜。饭后,开着黑色的奥迪,三个人在市内兜风。
后来,黑色奥迪上就只剩两个人兜风了。
冯海从来都不知道,武胜和蔡萍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一起的,他怎么可以抢自己朋友的女人?但他很快就在校园里看到黑色奥迪,她像小燕子一样轻盈地钻进去。
真正面对他们俩时,冯海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他以为自己会像头愤怒的狼冲向武胜,他认真地想过要把他打到什么程度,要不要用砖头,他甚至想过用怎样的姿态等待蔡萍的回头,但是看到他们从车里出来,心里反而泛起一种奇怪的宽慰。那一刻,他忽然想,他是因为渴望形而上的拥有,还是因为爱而与蔡萍在一起的?如果当初不是蔡萍,而是别的女孩,在众人面前诉说对他的仰慕,他是不是一样会和她在一起?
“你最近怎样?还好不?”首先开口的是武胜,语气带着一丝愧疚和隐隐的由成功而滋生的自傲,又有些犹疑不定,他不确定冯海会做何反应。
“还好。挺好的。”沉默了一会儿,冯海说,“你们——我走了。”
此后,冯海从他和她的生活里消失。
蔡萍毕业后去了深圳,结婚生子后又离婚,丈夫不是武胜。她在一所小学教书,平淡的日子在指缝间溜走,再也不看诗歌了。
武胜也结婚生子,妻子是家族介绍的,老家柑橘之乡一个村支书的女儿。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酒局越来越多,性格越来越张扬。婚后六年的一天晚上,在省城大酒店召集酒局,喝到一半,爬到楼顶露台,向下面撒尿,却不料一脚踏空,跌落下来,当场丧命。
“然后就彻底把蔡萍给忘了?”在五棵松体育馆,在科比一个漂亮的三分跳投引发的欢呼声浪中,阿群大声贴着冯海的耳朵说:“波普,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冯海悠然地抽了一口雪茄,他没有立即回应阿群。他的目光越过赛场,越过如潮的球迷,变得迷离。“后来认识一个,她彻底改变了我,是我真正的初恋。”
“官二代?富二代?大城市白富美?”阿群来了兴趣,“我说嘛,才多少年,你就摇身一变,鸟枪换炮,大富大贵!”
冯海抽一口雪茄,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要寄望于枝丫多么结实,也不要害怕树枝的断裂,鸟儿靠的是翅膀,翅膀可以自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