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陈晓成正在外地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一个项目投资会议，刚刚在主席台上发言结束下来，他的手机就响了，是老梁的。

电话号码是以151开头的。之前，陈晓成数次接到类似号码的电话，不是推销保险就是卖楼的，还声音甜蜜地直呼大名，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般，尤其以卖楼花的为多。政府限购后，北京等特大型城市不发愁楼盘开盘后没人买，买房的人乌泱泱的，万头攒动，房子像大白菜一样很快就给收拾掉了。但是，一些一年都住不了一次的远离京城的所谓海景房，什么东方威尼斯、温哥华小镇之类冠以外国名的楼盘，距京城数百或者上千公里，却有些发愁。开发商雇用了一些毕业即失业的大学生，通过电话、短信、电子邮件、拦车发放宣传页等手段在北京、上海推销。这些推销者大多用的是以151开头的电话号码，陈晓成对怪怪的号码一概不接，心里涌起对泄露个人隐私的各类商家的恨。

陈晓成下了讲台后，没有回到座位上，直接走到门口，设置成振动的苹果手机不知疲倦地闪着蓝光。他滑开通话键，老梁粗放的声音传过来：“陈老弟啊，有大事找你帮忙啊，电话打了无数个，不接啊。”

陈晓成懒得跟他解释，也无须跟他解释，径直问：“什么事？”

“还是竞标的事情，我们去找了股权拍卖所，我们不合格啊。我这公司注册了3000万，你借了1000万，还有潮州老黄借了2000万。人家要求竞标企业净资产8亿，总资产15亿，还要提供连续三年的财务报表，这些条件不允许打折扣。”

陈晓成一听就明白。他早已做好预案。

他故意寒碜老梁：“条件这么苛刻！那怎么办？”

“咋办？还得你陈老弟出面，你们资源多，见识广，给我找一家实力雄厚的企业，我们合作也行，共同竞标也行，帮助我竞标也行。这方面你是专家，你得帮我啊。你那1000万，陈老弟不至于真的想让它成为一笔借款吧？还是钱生钱好，换成股份，就变成一笔大的。我想，陈老弟比我更清楚这里面的价值。”

陈晓成说：“这事，管总比我更有办法。另外，你那些老首长呢？他们不是留存着大笔资金要收购这个公司吗？”

“我打电话给管总，他让我给你打电话。陈老弟，你可别把我推来推去的，老夫东山再起，弟兄们挣一把，就靠这个了。我跟你们说的那笔资金，是在幕后，还不能出现在前台，并且是用在并购上，老弟在江湖上行走，你懂的。这次是要搞进场券啊，总不至于连阵地都没摸清，仗就输了啊！”

陈晓成笑了笑：“梁首长，别沉不住气，天无绝人之路。你见过大世面，对不？这样吧，我给你提个醒，这事我可以帮你，但是仅仅靠我一个人肯定不行。一方面，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可能花费太多精力忙你这事，另外，这事还得管总出面，你不是答应帮管总那个忙吗？”

“帮管总忙？哦，对对，我想起来了，没问题，这个好办。”老梁想起来了，“不过，陈老弟，你是我们自己人，得当正经事办。另外，东方钢铁武总那边，我会再催催。”

放下电话，陈晓成忽然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就借给这人1000万元呢？

有些骑虎难下了，看来这个忙，不得不帮了。

陈晓成这次要找的，是上市公司惠泉集团的老板贾浩，也是纽夏保险公司的董事，和陈晓成算是在同一个项目里共事。

其实，他们的交情远非如此，渊源颇深。当年贾浩在王为民父亲执政的省会城市的一家国企做常务副总，给了王为民他们创业后的第一个单子。

陈晓成与王为民的发迹当然不是仅靠做广告公关业务，但无论如何，贾浩给了他们创业的第一单业务，这种情谊难以磨灭。贾浩后来成功对集团公司实行mbo（管理者收购），与王为民父亲的默认分不开。

贾浩听说仅仅出面不出钱，只是代为竞标，他满口答应，尤其是听到是管彪的提议，“没问题，只要如你所言不承担法律责任，可以帮忙。”

这个答案，早在陈晓成和管彪的意料之中。

他们更关心纽夏保险的大股东与管彪之间的纠葛。贾浩说：“保险公司其他各方股东的意见如何？他与老东家的关系处理得怎样了？只要不贬值，进一步规范内部管理制度，我对继续由管总牵头不反对。”

“我们也不反对。管总这个人，过于随意一些，任人唯亲一些，独断一些，但这些年业绩不错，我们的账面投资收益值上升了20多倍。”陈晓成随口替管彪解释。

从内心而言，他还是认可管彪的，认为他的资本运作能力在己之上，虽然个人德行上有些瑕疵。曾经有一次国企董事和外方董事拿着一份材料，给他们这些民营董事看，说管彪的弟弟妹妹各做一家公司，与纽夏保险发生关联交易，同时管彪涉嫌把公司资金多次倒手与他们家族里的企业发生关联，涉嫌利益转移。如果情况属实，则性质严重，还涉嫌违法。因此，国企和外企股东们对这件事情十分震惊！他们提出要么罢免管彪董事长职务，要么提请司法解决，要么退出他们的股份，以不菲的价格转让。

这些诉求，民营董事们大部分认同。你泡妞、包二奶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绝对不能损害我们的利益！但是，在是否提请司法介入上，他们则持保留态度，毕竟和气生财。

在那次董事会上，逼宫未成。一是证据不足，各类公司之间、银行之间的账务往来令人眼花缭乱，尚难以认定管彪转移利益。公司财务部门在管彪掌控之下，配合并不积极，要么是孤证，要么是传闻。二是管彪对董事们成功进行了分化，民营董事们起了姑息之心，毕竟他们初始投资的账面回报高达数十倍！侥幸过关，管彪执意说是公司大有起色后，国企和外方股东起了邪念，要赶他走，难道还会有更好的人来替换我吗？一个都没有！

不管管彪所言是否属实，纯属财务投资的民营董事们还是给了管彪机会，国企股东在关键时刻也放了管彪一马，以便以后“听其言，观其行”。管彪决意玩票大的，打算筹资盘下国企和外方的股份，只是需筹资数十亿元，已有私募基金愿意助其一臂之力。目前，关系最微妙的，也是最关键的筹码，不是他们这些民营资本董事——毕竟所持股份偏少，而是他的创始资金提供人，前东家章伟宏。

贾浩认可陈晓成对管彪的评价，他说：“要行动，我们一起行动。”

老梁飞到湖滨市，陈晓成已经提前帮他约好了贾浩，贾浩在公司里等他过来。借壳谈判顺利，只谈了半天时间，就要签署委托持股协议及参与竞标合作相关协议。

在签署协议前，贾浩给管彪和陈晓成都打了电话，问的是同一个内容：“1确认出力不出钱，并且不会承担法律风险吧？2老梁这个人是否可靠？人是你们介绍过来的，应该是经过一层过滤了吧？我只相信你们，在乎你们的人情。”

实际上，在老梁抵达公司之前，贾浩也问过公司法律顾问相关的法律风险。法律顾问告诉他说，只要协议把好关，是不会承担法律风险的，无非就是借用一个资质。而此次的相关协议，也是这位法律顾问给起草的。

陈晓成和管彪给贾浩的答复都是没有问题。他们二人在电话中回复得都斩钉截铁，他们没有意识到贾浩已经把与他们的通话悄悄录了音。这是东窗事发后，贾浩向他们坦白的。其实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坦白，即事成之后，老梁支付1000万元给他作为好处费，这件事情一直隐瞒着，直到老梁锒铛入狱才和盘托出。

自然，这是后话。

竞标前一周，老梁还听从陈晓成的建议，去找了股份出让方欣大控股。当然，这个关系还是那个小伙子罗威的父亲该省省委罗副秘书长打的招呼。

老梁一行带着律师与出让方欣大控股的资产管理团队谈了大半天，依然谈不下来。老梁要求双方签署一份备忘录。如果竞标成功，需要与出让方签署一份补充协议，协议内容是进驻企业后，如果尽职调查发现实际资产与提交的拍卖资产有较大出入，则出让方需要给一定的折扣，或者对出让总额做出修改。

这是陈晓成提议的方案。这些天来，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老梁即将要竞标的项目，甚至有些精神恍惚。至于为什么，他也理不清头绪。是因为自己借了1000万元？这些钱对于陈晓成而言，九牛一毛。是因为东方钢铁的事情，涉及永宁医药，武总帮不帮忙，掌握在老梁手上？这是他看重的。但老梁是否对武庸仙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呢？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尚未有任何动静，他有些怀疑了。那么，是因为拉贾浩介入了，包括管彪也参与进来，自己有道义责任？

想到这个案子，陈晓成时而亢奋，时而情绪低落，就像一位出征的将军，面对未知的战场，虽然有些紧张，但内心涌起无限的斗志。将军生在世界上，就是为了征战。

王为民已经意识到陈晓成的异常。

在私募基金的几次项目会议上，向来对项目风险控制管理敏感的陈晓成，竟然没有发现一些项目中明显的瑕疵，挥手而过。待其他同事提出来，陈晓成才恍然大悟，与平常判若两人。

王为民问过他：“到底怎么了？与乔乔又吵架了？看你们夜夜笙歌的，也不至于啊。有其他的事情？”

陈晓成摇摇头，继而缄默不语。他还没有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王为民，一个简单的诉求衍生出如此多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搞不好还会产生误会，毕竟他在工作之外动用了一些资源。再说，还不到告知的时候，一旦大局确定，一切均会大白于天下，那时王为民数落也好反对也好，都没关系。自己成功上演一曲“穷小子翻身复仇记”，总算不忘初心，不负自己多年来的商场奋战！

经过一番盘算，陈晓成打电话给老梁，让他一定要去找出让方谈判，如果最终竞标过来的资产不实或者减损，一定要在价格上给予减免。

出让方迷惑不解，甚至大为不快。这个标还没开拍呢，即使开拍了也不一定是你们的，你们怎么就跑过来谈这个无理的问题？

他们更为生气的是，难道你们不信任国企吗？“我们是国企，我们什么时候弄虚作假过？”

老梁在给陈晓成的转述中说：“嘿嘿，我可也算国企出身，想当年，我掌管50多亿的军产，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国企从不弄虚作假？哈哈，骗三岁小孩吧，老夫混了这一把年纪！”

谈判了大半天，僵持不下，他们悻悻而归。

最后，还是罗副秘书长出面，约了欣大控股的严董事长和老梁一起去打高尔夫。在高尔夫赛后，两人独自相处时，赢了战局的严董事长对老梁表了态，松口说可以考虑实际情况，但不认可他们审计和评估造假，堂堂国企怎么可能造假？不过，如果市场价格发生重大波动，在这个层面上对竞标资产进行实际价值评估后，可以考虑调整。不过，这个协议不能签署，他口头承诺。

老梁松了口气。在他的头脑中，国企基本上是一把手说了算，有几个国企不搞一言堂？一言堂就是搞权威，没有权威你在国企肯定干不了三天，这是铁律。即使混了个一年半载，最终还是会被换掉，之所以会这样，要么是被主管部门认为能力不行，要么放权图个安稳，结果手下各个小利益团体把公司搞得百孔千疮。当然，也有干到任期届满的，那是凤毛麟角。

口头承诺就口头承诺吧。

至于他承诺给予严董事长个人什么好处，老梁则只字未提。陈晓成自然不想知道。很多事情，做一个聋子比正常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