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楫宝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2
|本章字节:12136字
北京的春天很短,刚从春寒料峭里缓过神来,阳光就热辣辣地照射在人们脸上,气温骤然升高。橱窗里春季服装的广告刚贴上不久,夏天就汹汹而来,让人措手不及。
获知老梁失踪是在五月上旬的一个早晨,陈晓成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缕阳光带着温度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他的手机就响了,是包利华的。
包利华在电话中问他:“知道老梁的去向吗?他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
陈晓成猛地坐直身子:“怎么回事?我正要找他,他当初竞购时有一笔款子是我担保的,已经到期垫付了。”
“别提了,我还有一笔尾款,我派去的人回复我,他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毛都没见着。”包利华火急火燎。
陈晓成预感出事了:“打听到什么原因了吗?前不久还看到媒体报道他四处谈判投资,活跃得很。”
这些日子,圈子里风声鹤唳,紧张气氛一下子笼罩住这些内心张扬、舍我其谁的家伙,每次聚会,都会传出谁谁进去了,谁谁跑路了,哪个被小三举报了。他们共同认识的西北负责安监的厅级领导,在一次视察车祸的过程中,表现出微笑,照片被网民放到互联网上,被攻击没有同情心,继而被人肉搜索出戴了名贵表,一下子惹了众怒,质疑声滚滚而来。很快,“表叔”被纪委双规,在圈子引起轩然大波。
王为民圈子一个小兄弟的父亲是山东的厅级干部,“表叔”事件后他参加各种公开活动,第一要务就是摘下手表,担心被偷拍上网,哪怕是只便宜的石英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但是很不幸,小兄弟新媳妇全家出去吃饭时,还是被拍到了lv包、宝格丽项链、omega手表,第二天互联网上扑天盖地,直指官二代炫富,财产来源不明。小兄弟喝了一杯酒就喊屈:“我x,什么日子啊,老子华尔街回来的,操盘手啊,在国内谁没点内幕消息?随便一单就能挣不少,还用得着依仗官二代的身份发财吗?我们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你说,我们凭本事挣钱还不允许去消费,谁定的规矩啊?瞧瞧,我媳妇这一身,都是我从二级市场挣的,却给我们老爷子惹了一身臊,找谁说理去啊?”
管彪出事了。一个多月前,管彪被检察院带走,涉嫌挪用巨额资金。那天接到通知,陈晓成和王为民作为股东参与临时股东会议,他还记得几个细节。
一是大大小小的股东都被召集到纽夏保险总部,第一大股东国企贝钢集团董事长肖英女士亲自出席,第二大股东黎华世保险的大中华区总裁柯慧德先生也出席了,这个能说一口流利汉语的金发蓝眼睛的芬兰老头,表情严肃,与日常经常耸耸肩的轻松诙谐迥异。第三大股东,也是管彪前东家的华夏伟业集团的董事长章伟宏也风尘仆仆赶到,紧皱眉头。还有包利华,紧挨着陈晓成,他们偶尔目光交流。王为民则稳稳地坐在陈晓成旁边,他不时扫视着屋内,还抬头看天花板,等待主持人宣布结果。
他们或许预料到了什么,只是想了解更多的详情,比如金额多少,涉嫌什么罪,如何善后。
其他一些小股东自觉地往后依次而坐。
二是坐在长条桌主席位置上的,不是管彪,而是上级监管部门的一位司长,同时也是调查组组长。他中等个头,秃顶,说话一字一顿,好像不愿多说一字,但也绝不少传达一字:“检察部门对管彪进行逮捕,他涉嫌犯下挪用资金罪、职务侵占罪。根据我们之前的沟通,我们决定动用保险保障基金,购买华夏伟业部分股东的股份,以确保公司经营稳定,保障保民利益,不影响社会稳定。”
宣布结束后,有几个有意思的提问值得回味:
大股东代表肖英董事长问主持人:“纽夏保险连续三年未能出具财报,也无法正常选举新一届董事会,这一切均因管彪内部控制。我们发现问题后,早就向贵会进行了举报,为何一直拖到现在才处理?根据我们获得的资料,这期间,他不断挪用公司资金,进行一系列无关的收购。”
主持人闻言,略微沉思后,回答说:“其实,我们一收到举报就组织了调查组,我们入驻纽夏保险大半年,账目复杂烦琐,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来清理。一年前,我们就申请司法部门对管彪进行监视,一个月前刑事拘留,近日被正式逮捕。这一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稳步推进调查取证,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我们的原则是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黎华世保险代表柯慧德操着流利的普通话说:“我们听说管先生挪用资金超过百亿元,是否确实?”
主持人不假思索地说:“一切以检察机关的认定结果为准,对市场传言要不传谣、不信谣,我们要相信司法机关的调查、取证和认定。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数字远远小于这些传言。不过,我想强调一点,我们一些股东也存在共同拆借行为,这些司法机关也是要调查取证的。”
这话似有所指。包利华与陈晓成对视一眼,表情凝重。
肖英最后说的一句话,让包利华胆战心惊:“必须追回所有被管彪及其同伙盗窃、占用和挪用的资金及其所有非法所得,不管涉及谁,哪怕是在座的股东。如果涉及我们,也不例外。”
包利华曾经跟陈晓成说过,那次渝中市地产项目从老梁处要回了65亿元,还给了管彪3亿元,老梁尚欠三金集团35亿,其中1亿元系收益补偿。
会议结束后,王为民随口问了陈晓成一句:“听说管彪捣腾了数十亿资金,你们董事作为股东代表就没有觉察,并制止吗?”
陈晓成没底气地说:“董事会议事规则一清二楚,对于大幅对外投资或拆借都有明确限制。我私下也提醒过他,不要动用保险公司的钱办私事。”
他们离开会议室,坐上车,二人点着烟。王为民说:“我也听说挪用资金突破100亿,还有20多亿没有追回。他的哥哥做房地产,他弟弟做投资公司,还伙同上海的同学炒股,这些钱都从哪儿来的?肯定是从纽夏保险挪用的。胆够大!”
“具体金额,看检察部门最后界定为多少吧。自从他掌控董事会后,内控机制形同虚设,这点在客观上助长了主要管理者私欲膨胀。只要是在这种体制、机制下,无论是谁,都会犯错误,会把他的一切缺点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直至无法收拾。”陈晓成反思一番,“根据我跟他的接触,管彪这个人还是比较仗义的,可能自大了些,被周边人怂恿、利用,以致酿成大错。幸亏保障保险基金进来救场,我们没有什么损失。”
王为民摁掉了还在燃着的香烟:“我去找司长谈谈,要不把我们的股份也给收了。现在我们需要收缩战线了,摊子铺得太大,容易分散精力,还容易出事,不是好事。”
这个决定比较突然。陈晓成想了想,似乎意识到王为民知道了些什么,他点头说:“也好,趁现在还没有损失,按照这个价格,我们至少有一倍的收益,虽然少了点,起码不亏。”
王为民说:“那就这样定了吧,你回去跟其他几位沟通下,稍后我去找司长他们。从这件事情上我们也要吸取教训,股东结构、股东的素质决定了公司的质量,像这类金融公司,资金聚集能力非常强,资金沉淀量大,要防止公司成为‘提款机’。要在股东选择、董事会建设、经营层人选、内控制度等方面加强管理,好的制度及其运行是成就一个优秀企业家的基石。”
陈晓成突然发现,这些年,王为民成熟得好快。
梁家正是闻风而逃的。
这一点,陈晓成倒不意外。对于一个三进宫的人而言,任何与进宫相关的风吹草动皆可令其心惊胆战。
陈晓成比包利华提前一天飞赴神华市,金紫稀土董事长姜武平早就等待着陈晓成的到来,并亲自带车接站。
在陈晓成下榻的酒店房间,姜武平对陈晓成说:“陈总,我们这是第五次见面了吧,也不是外人了。虽然见面次数不多,我对你这位年轻人的印象不错,在帮助我们竞购金紫稀土上,陈总功不可没。”
这番话,让陈晓成心生疑虑。
其实,自从当初老梁告诉他姜武平是他未来经营管理的合伙人时,陈晓成出于职业习惯就对姜武平进行了简单的调查了解。这位60多岁的前中原某地级市市长,国企厂长出身,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在市长任上,做了一些实事,口碑不赖。退休后,跟随儿子定居在神华市,还雄心勃勃地组建了一家公司——安宝投资,所谓投资实际就是中介,帮助企业融资、地方招商引资之类的。
当初竞购金紫稀土,要注册豫华泽公司,但老梁是戴罪服刑之人,根据相关法律,不允许担任公职。老梁找陈晓成商谈,获得的建议是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代持股份,代理法律上的一切身份。
老梁找的就是姜武平。陈晓成当时问他:“你了解他吗?”老梁脖子一梗:“我们是发小儿,当年他考上大学,我去当兵,后来工作上有些交集。他当过市长,我好歹也在部队上混得有些头脸,虽然中间我经历了一些坎坷,但他从未给过我白眼。你说这样的人我不信任,该信任谁啊?”
于是,老梁让姜武平代持股份,成为豫华泽投资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常务执行董事和总经理。在陈晓成建议下,老梁还与姜武平签署了一份协议,协议约定,姜武平代梁家正持股担任金紫稀土董事长,但一切事务必须听老梁的。
这个下午,在陈晓成房间,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老泪纵横地对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谈论他的雄心,也聊起他的不堪,关于他,关于老梁,他们彼此是引以自豪的发小儿。许多日子后,陈晓成从他们二人身上深刻地认识到两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
成功竞购金紫稀土并成为这家稀土业龙头企业的新主人,年近花甲且是戴罪之身的梁家正,自以为受上帝眷顾,开始在公司发号施令,进行大幅度的改造。
入主一个月后,老梁在公司内部搞了一次军训,从董事长、中层经理到每一个普通员工,均按军队建制被编到连、排、班,进行严格的军队项目训练和相关政治军事理论的学习。军训结束后的大阅兵仪式达到高潮——老梁在从部队请来的高级教官陪同下,站在敞篷吉普车上向整齐列队的员工招手喊话。对于这件事情,后来进了局子的姜武平对陈晓成回忆说:“他大手一挥,学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怎么看都感觉他私欲膨胀,怎么看怎么刺眼,他凭什么模仿伟人?”
那个下午姜武平跟陈晓成叙述这些事时,没有带任何个人感情,就像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遥远的人的故事。
老梁的这些心态,陈晓成略有感知。陈晓成至少三次在某些省的党报上看到关于老梁的报道,都是与当地政府签约投资、合作等事。比如金紫稀土和西江省政府签约时,签约的是金紫稀土常务副总裁和西江省常务副省长,互赠礼物的则是西江省省长和他梁家正;在金紫稀土与洲兰市的签约仪式中,也是洲兰副市长和金紫稀土副总签约,市长和梁家正会谈;在金紫稀土和海青省的签约报道中,《海青日报》将梁家正的名字排在了金紫稀土董事长姜武平前面……
陈晓成曾经有一次跟老梁开玩笑:“你这么高调,就不怕树大招风?”老梁哈哈大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老夫一大把年纪了,高调点怕啥?只要是为了企业发展,我豁得出去。”
“听说了,你最爱去西北地区。前天报纸上又有你的尊容,警车开道,学生手捧鲜花夹道欢迎啊。梁总,听小弟一句劝,还是低调点好,让警察叔叔多去抓些坏人,学生多学习些知识,利国利民啊。”
“嘿嘿,瞧陈老弟说的,地方太好客,我也没办法。不过这个建议好,下次再去一定提前告知,不要搞那么大的排场。”
此后,也许是听从了陈晓成的规劝,也许是四处投资摊子铺得太多,签署的一些投资协议难以按时履约,降低了他在地方政府中的信用等级,老梁外出时有所收敛。
姜武平回忆说,梁家正在公司,一言九鼎,只要是他的指示,即使错的也是对的。
老梁喜欢看军事题材的电视剧,尤其是《亮剑》。在他一手主抓的企业文化改造上,他崇尚铁腕手段,用军队的方法来管理企业。入主三个月,老梁在公司开展“整风运动”,连续开会两周,所有的高管都用“文革”式的语言批判别人和自我批判,有的员工甚至讲得痛哭流涕。
姜武平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这个老梁啊,比我这个市长出身的更重视思想教育,更爱开会,大小会议数量激增,高层的心思都用在应付开会上,哪有心思工作?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召集全国各地办事处的经理回公司开会,一开好几天,被同行取笑。”
不过,老梁抓成本意识还是有些成效的。一次在关于财务成本核算的会议上,老梁看到成本高企大发雷霆:“你们这是国企思维作祟,不懂得节省成本!我们现在是民营企业,利润至上、效益至上,效益来自哪儿啊?来自节流、开源。”
在这次内部会议上,老梁当场擅自对资产管理部、财务部经理降级使用,对公司常务副总也做出罚款的处理。
属下也有去找名义董事长姜武平求情的。姜武平说:“这是他的企业,当然他说了算。”
这个下午,姜武平跟陈晓成边诉苦边闲聊,不知不觉聊了三个多小时。陈晓成说:“这个老梁嗅觉灵敏,听到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啊。”
“可不?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万一牵扯进去,不就麻烦了?对了,陈总从北京过来,也是纽夏保险的股东,跟管总走得近,那边情况到底咋样?”
陈晓成想了想说:“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关联交易的把钱还了就行。而且管总涉及的是其他的事情,从目前的情况看,跟金紫稀土关系不大。所以,你得提醒老梁,别反应那么大。”
听陈晓成这么说,姜武平的神情时而轻松时而紧张,他望着陈晓成,眼神飘忽不定。
“老梁跑哪儿去了?出国了还是在国内?”陈晓成问。
“就在国内,大理一个农村。”
“能联系上吗?”
“他只接我的电话,凡是与纽夏保险、管总有关联的人的电话都不敢接,说是你们的电话被监控了。”
“哈哈。他这叫杞人忧天!”陈晓成抑制不住地大笑,“他不是常把那句话挂嘴上吗,‘我是三进宫的人,再进去又何妨?’”
“谁不怕被关进去?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那他离开了,公司谁管理?”
“这些都安排妥当了。对了,他知道你们会过来,特别交代我们集中所有资源还债,尤其是你们这些当初帮助过他的人的债务。”姜武平吐出的这句话,最有价值。
“那就好!”陈晓成听了,松了一口气。
姜武平接着说:“老梁临走时全权授权给我了,还特别签署了一份授权书。”
陈晓成明白,老梁这是为了赶紧撇清与管彪及他们这帮人的关系,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对于陈晓成担保的款项和欠包利华的余款,姜武平在还款一事上办事果断、迅速,手续半个月就办完了,金紫稀土利用集团旗下的地产、酒店等经营性资产向银行进行质押担保贷款,这些独立的子公司办起手续来比集团公司简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