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成被乔乔激烈的反应惊醒。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猛地甩甩头，双手拢起，抱着后脑，任凭乔乔的拳头雨点般往身上砸，浑然不觉。

是的，这间房子，是他的一个秘密，不允许任何人侵犯。这些从伊朗国运过来的莫奈的作品，是她的最爱。哦，你是否还爱着莫奈？是否还像爱莫奈一样爱着我？

他在心底一直留存着一个期望，哪怕这个期望是不现实的，也依然甜蜜地支撑着他继续追求。他甚至在梦里策划着这一天的到来：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脚步轻盈地踏着楼梯拾级而上，然后推开这间房的门，看到满眼莫奈，她张开双手，仰着头，闭上眼，神情沉醉，幸福像花儿一样在她清秀的脸上绽放。

可是，眼前的姑娘，是一个叫乔乔的女孩。她年轻而清秀的面孔，无辜而惊恐。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的一吼，对她而言，是多么残忍！

他抓住乔乔的手，猛地把乔乔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乔乔推开陈晓成，一字一板地说：“早就猜到你心底有个巨大的秘密，一直想问你，结果每次都被你搪塞过去了。如果你真想为刚才的粗鲁道歉，今晚，我想听这个故事，希望你如实相告。”

“不行。”陈晓成本能地拒绝。

他怎么能讲呢？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十年了。这个秘密，牵扯了太多的东西，甚至牵涉了一些哲学上的根本问题：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想要到哪里去？

在北京这偌大的地方，对于这个秘密，知晓者寥寥无几，王为民、李欢欢、南齐以及两三个研究生的同宿舍同学，而他们所知晓的，也不过一二。

乔乔不同意：“不行，你得为刚才的事情道歉，代价就是讲你和她的故事。”

“没有什么故事。”陈晓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乔乔抬起头，她直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这句威胁性十足的话，激起了陈晓成的反感，他最讨厌受人威胁：“不讲！”

“你会后悔的！”乔乔推开陈晓成，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甩门而出。

认识乔乔一年多了，陈晓成也从未见过她如此大动肝火。

乔乔是李欢欢带过来的，一个晚上的饭局。那时正当北京最美的晚秋。

金黄的银杏叶遮盖着靠近后海的一所灰墙灰瓦的普通四合院，夕阳暖暖地照射在正房二层高的屋顶上，“精英汇”三个镀金颜体字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芒。从地下一层走出去便是后海，岸边停靠着两艘褐红色游船，每艘船可以坐两桌吃饭的客人。如果此时在船头坐着一位弹琵琶的女子，在深秋圆月高悬的晚上，船行海上，琴声悠扬，“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倒也颇有抚今思昔的浪漫。

这所四合院是师兄郝仁的房产，他当年从京城著名的陈公子手上盘下来后，这里就成了圈子好友聚会的场所，不对外营业。平常，大门紧闭，即使大门洞开，也总会见到一条被长链锁着的大狼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怒目而视，吓得偶尔伸头往里张望的路人赶紧逃离。

除了郝师兄自己的商业应酬，这里更多举行的是同学和好友聚会，包括这晚的聚会，约的八个人几乎贴着共同的标签：平民子弟。他们要么出身农村，要么来自小城的摊贩人家，要么是大城市的下岗职工子女，他们凭着自己的勤奋和智慧，在各自的领域获得了成功。另外，他们还有一个共性，即或多或少都为特殊阶层服务或者与他们有商业合作。他们在一线冲杀，而一只无形的手则在幕后操控。

郝师兄是他们的主心骨。这与陈晓成有很大关系，因为在此之前那些人与郝仁并无深交，即使郝仁在京城投行圈赫赫有名。自从陈晓成带着这帮哥们儿过来聚餐，这帮自命不凡的家伙与郝仁有过几番神聊之后，就喜欢上了郝仁。

郝仁睿智、博学、人情练达，而且对很多事物认识深刻，见解独到，比如对财富的认知。

郝师兄说：“人们往往醉心于发财，却从未思考财富本身，从未思考财富的本质与源泉：财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发财？这个’财‘字，由’贝‘和’才‘两个字组成，’贝‘是什么？在古代贸易结算中，海贝就是一般等价物，换句话说’贝‘就是钱。因此，顾名思义，’财‘的一半是指钱，另一半是指’才‘，这个’才‘啊，就是一个人的天赋与能力。我个人认为，财来自’才‘。这个很容易理解，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展示你才华的过程常常就是获得财富的过程。市场经济为每个人把’才‘转化为’财‘提供了空前有利的外在条件。”

这番话说到这帮人的心坎上去了。他们，一群平民子弟，今天能够坐豪车住豪宅，吃着海鲜鲍鱼燕窝，显然与他们的能力、机遇密不可分。当然，与幕后那只时刻操控的手，也是分不开的。

不过，陈晓成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让这帮得意扬扬的家伙立刻蔫了：“初级阶段，我们依靠自己的才华立足，但后来，你们几个，哪个不是靠投机和借助特殊关系发迹的？”

他们做惭愧状，然后异口同声地指向陈晓成：“那也是以你为代表！”

郝仁摇摇头：“你们获得的这些财富，迟早会吐出来的。”

这句话让他们一愣。

他们现在的生活，让他们没有认识到或者甚至根本没有去考虑这些问题，郝仁一番论述让他们心情凝重，但又让他们心存敬意。不是炫耀财富，而是切磋认知，这种聚会和饭局，深深地吸引着他们。

这个晚上，他们都准时到达。这对于生活在著名的堵城北京的人而言，委实不易，这说明这些混得有头有脸的家伙，很重视这场朋友间的聚会，也从侧面证实了郝仁的号召力。在这样的饭局上，陈晓成理所当然地成为张罗的主角，这似乎与日常状态的陈晓成反差很大。陈晓成与王为民有心照不宣的分工，彼此不参与对方私人圈子的聚会。只有两类饭局例外，一是应酬重要客户的商业饭局，二是宴请对他们有过帮助或者未来会有帮助的政界人士的饭局。在这些饭局上，陈晓成谨言慎行、察言观色、成熟老练，虽然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促使与宴者内啡肽分泌旺盛，情绪大好，王为民则插科打诨，如鱼得水。如果是职位比他爸爸高的，王为民就左一声伯伯右一声阿姨的，叫得挺欢。他的酒量也掩盖了陈晓成酒量不足的缺陷，二人构成了一曲和谐的晚宴大合唱。

王为民那个圈子的饭局，不讨论政治也不讨论官场，即使要了解某个人某种关系，他们也只是私下交流。这种场合，每个人都心照不宣，说不定哪个人或哪件事比较敏感，或者与饭局中的某人有关系或渊源，公开讨论比较尴尬。因此，王为民聚会的饭局讨论更多的是商业机会、项目合作或者笑谈某个女人，再就是他们中间某人与某个明星的绯闻趣事。

陈晓成这个圈子的饭局、聚会，讨论的却都是国家大事，如政治经济话题，忧国忧民，商业机会或项目合作反而不大谈及，与王为民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谈的话题过于严肃，他们会偶尔聊聊艺术，当然也会有些女人的话题，比如“小三”“二奶”之类。

在郝师兄这里的聚会，日常不苟言笑、出言谨慎的陈晓成妙语连珠，插科打诨，善于活跃场面。除了关于女人的话题，其他绝大多数话题，陈晓成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亢奋，思维活跃，成了饭局的主角。作为东家的郝仁并不介意，反而颇为欣赏，很乐意让陈晓成畅所欲言。

晚餐时，刚刚喝了第一杯酒，李欢欢就接到一个电话，他腾地站起来，对在座的兄弟们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去接下。抱歉抱歉，突然袭击，来不及跟大伙儿商量，一会儿大家给个面子啊。”说着就跑出房间。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乔乔。她跟随李欢欢进来的时候，看着满座的男人，眉毛一挑：“呵呵，满座大老爷们，本姑娘一枝独秀啊。”说着，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服务员新增加的一个位置上，这个位置紧挨着陈晓成。

乔乔进来的时候，陈晓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大眼睛、瓜子脸、长睫毛，都是他熟悉的五官特征。所不同的，是她身材高挑，齐发过耳，周身飘散着水果香与花香的cocochanel香水味，大大咧咧。

李欢欢从她进来就表现得恭敬有加，忙着呼喊服务员加椅子、加碗筷、上酸奶、倒红酒，似乎对她的饮食习惯了如指掌。挨着李欢欢的童鹏凑过去跟他咬耳朵：“新欢？”李欢欢立即正色道：“不是！”童鹏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不信！”

乔乔扫了一圈众人，头也不回地喊服务生：“waier，给我上白酒杯子！”

李欢欢制止：“你要白酒？红酒就可以了。”

乔乔一脸灿烂：“对啊，白酒！女性也是半边天，不能输给你们男人。”

童鹏冲着李欢欢，眼神轻佻，吐了一句：“不简单。”

这个时候，陈晓成和在座的大部分人一样，只是把乔乔当作一个性格大大咧咧、偶尔咋咋呼呼的京城小丫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大有来头的女孩，并且后来成为陈晓成生命中一个难以割舍的女人。

大伙儿礼节性地喝了一杯集体欢迎乔乔参与饭局，然后他们进入了侃爷角色。他们这次是猜测今年开盘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李欢欢押注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阿多尼斯的赔率大大领先于其他人。在dbrokes博彩网站上，他的赔率达到了四赔一，也就是说，人们认为他获得诺奖文学奖的概率是25%，而赢了的人将得到四倍于赌注的钱。这甚至高过了上一年诺奖的大热门，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美国女作家奥茨的五赔一。李欢欢说：“三个理由：一是阿多尼斯获得过歌德文学奖。二是阿拉伯因素，为了中东的稳定，也会让他获奖。欧洲人不得不考虑这些场外因素吧？三是阿多尼斯80多岁了，还有几年活头？此时不给何时给？况且，他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阿拉伯诗人‘，过去是诺奖候选人常客，加上此次开出的赔率，这次获诺奖是大概率事件。”

李欢欢摆出一堆理由，然后当场拉票，让大家跟他押注阿多尼斯，“相信运气，更相信判断”。

郝仁押注特朗斯特罗姆。上一年，特朗斯特罗姆的赔率排第一，这次他的赔率降到了九赔二，排第二位。郝仁的理由是，根据媒体总结的经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向来不喜欢随着民意走，总是强调自己的“独立判断”，“不受意见左右”。所以博彩和民意的热门，如果没有对诺奖评委的选择起到反作用的话，至少也是毫无关系。选择排第二位的，算是保守的积极主义吧。

陈晓成选择了村上春树，众人哗然。这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赔率是十六赔一。他说：“一是对村上春树比较偏爱，当然希望自己的偶像能够获奖。二是从历史看，诺奖评委似乎更愿意选择赔率高的作家。2010年获奖的略萨，赔率是二十五赔一，200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赔率更是达到五十赔一，被称为一匹黑马。”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我干脆选择北岛吧，他的赔率是四十赔一高于伊恩·麦克尤恩、威廉·特雷弗、艾柯等人。这已是北岛第五次成为诺奖候选人了，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作家像他这样靠近诺奖。我们泱泱大国，即使按照人口比例分配也得分给我们一个名额吧。”

童鹏押注中国作家北岛，更是掀起了高潮。大家异口同声对童鹏说：“中国作家要获诺贝尔文学奖，还不得铁树开花？你这纯属凑热闹！”

接下来，大家纷纷押注，占比最大的是李欢欢押注的阿多尼斯，他们的逻辑是要玩就玩票大的，四平八稳没意思。不就是赌博吗？高风险才有高收益。

李欢欢似乎胜券在握。他说，我们自己赌，按照这个赔率来，赢的钱呢，我们搞个饭局基金，大家没意见吧？

有人起哄说，干脆搞个泡妞基金吧。李欢欢立马给打回去：“少儿不宜啊，我们这儿有女孩子呢，注意形象。”然后大家起哄，说饭局委员们，我们干杯！

这帮自命不凡的家伙，他们喜欢悬念迭起的竞技和猜想。

不知不觉，陈晓成喝了不少白酒，脸上通红，甚至连眼睛也有了血丝，说起话来不怎么顺畅，头昏昏沉沉的。这时，一杯白水，冒着气泡，被一只白皙的手放在他眼前，陈晓成根本没有抬头，就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这时，温柔的女声传来：“这是苏打水，能缓解酒精的刺激。”虽然有些醉，陈晓成还是听出来这不是女服务员的声音，轻柔、干净。他心里有些感动。抬头，看到的是站在一旁的乔乔，那漂亮的眼睛，充满着关切的眼神，似曾相识。

虽然其他人还在吹牛神聊、碰杯海喝，但乔乔给陈晓成倒苏打水的细节，李欢欢还是注意到了。

陈晓成说声“谢谢”，然后沉重的头很不争气地与桌面亲密接触。

到现在，酒局高潮搁以往已经过了，这以陈晓成酒醉心明白为标志。但今天，这个高潮，实际上才刚刚开始。

乔乔站起来用敬大家一杯酒的方式让场面静下来：“今儿个真有意思，早就听李总提到过你们，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喝了这杯酒，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干货，有趣，保证让你们笑中有泪。”

乔乔这丫头，人小鬼大，在这帮人精面前故弄玄虚。

这帮家伙几乎都被乔乔这番话给吊起了胃口。这可是在泱泱大国混得风生水起的一帮人，随便拎一个出来，其背后的实力，都绝对能够上富豪排行榜。只是他们每年都不得不花费一笔费用或者动用一些关系来游说，千万不能上榜，上榜就是见光死，怎么能上榜呢？

这帮家伙可谓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过初次见面就这么大言不惭、自来熟的小丫头，而且还是一个挺漂亮的小丫头。什么笑中带泪？他们都好奇地等待乔乔的下文。

“我就给你们讲讲这个圈子里的事情吧。”

“什么圈啊？”童鹏问。

“嘚瑟圈呗。”

这话一出，他们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大笑。“我们都被你给归入嘚瑟圈了？我们挺低调的啊。”

乔乔不接他们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给你们讲讲外资医院的趣事吧。外资医院懂吧？就是你们常常嚷着有钱了得享受高端服务的地方，就是专门给你们开的。”

李欢欢接口说：“乔乔，别寒碜我们了，赶快进入主题。”

“我一个姐们儿，半年前和我一起从法国回来的，她学护理专业，懂法语和英语，就到了这家叫hp的外资医院。这类医院平常客人比较少，姐们儿工作不忙，客人要么外交人员、外企员工，要么就是你们这些富裕阶层。”

“呵呵，你们可别生气哦。”乔乔露着洁白的牙齿，坏坏地对着大家笑，“前天深夜，姐们儿值急诊夜班，突然闯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几乎是破门而入，捂着嘴巴，高声喊：’医生在哪儿？护士在哪儿？牙疼，赶紧给我看牙！‘在国外，甚至在国内，哪有牙医值夜班的啊？急诊医生就让他先吃止痛药，第二天白天再来。对了，先描述下这个中年人是谁吧，据说是国内著名城市题材的导演，不过他导演的作品我没看，可能是年龄的原因。对了，你肯定看了，你是最早的80后呢。”乔乔把目光转向陈晓成。

“我是70后啊，哪是80后。”陈晓成对乔乔突然指向他的年龄，感觉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