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8460字
采茶的时间显然有大学问,古人称早采的为茶,晚采的为茗,各有千秋。不用太着急,别老是惦记那些刚冒出来的芽尖,我们可以迫不及待地喝茶,也可以坦然地品茗。看看地图就明白,贵州比喜好新茶的江浙更偏南,为了这个原因,春芽要早一周或十天半月。江浙不可能有那么多明前茶,如果大家遭遇太多,就不妨猜想它的真实身份也许来自贵州。其实问问凤冈的茶农就知道,每年清明前跟季风一样,江浙茶商会纷至沓来,有多少收多少。凤冈新茶作为第一等的原料,不仅供应江浙,以产乌龙茶著名的台湾同胞也已虎视眈眈。
除了季节上的绝对优势,绿色环保是贵州的最大品牌,无论我们怎么追求喝茶品茗的口感,绿色环保还是第一位。没有工业污染的好处,已在黔北的凤冈充分体现出来,而且越来越显著。这里的大片茶园因此有着非常美好的前景,进可以精研茶艺博采众长,生产出高品质有特色的名茶,退可以源源不断地单纯输出,成为生产各类名茶的原料基地。
也许有一天像喝茅台酒那样,会流行凤冈龙井和凤冈乌龙,当然,凤冈是指原料产地,龙井和乌龙是指加工方式。
燕子来时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前几日写作疲倦,五楼晒台往下看,十来只燕子绿树枝头来来去去,不由浮想联翩,少年时背过的宋词突然冒出来。想当初年幼无知,一口气能背诵几十首宋词,祖父老人家很吃惊,不知道应该表扬还是批评。
时过境迁,为了测试自己的衰老指数,我常常利用开会,正襟危坐,重温少年记忆。有一次尸位素餐,陪坐在主席台上一整天,领导们没完没了讲话,我便一首接一首默写唐诗宋词,结果坐下面的同志都以为是在认真记录。字写得比较大,差不多把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全部写满。写完也就扔了,虽然错误百出,有人捡到这笔记本,竟然以威胁的口气给我写信,说打算收藏手迹。理由是除了乱七八糟的唐诗宋词,还有好几句随手写下的骂人粗话。
一个笔记本全是古诗词,肯定没什么收藏价值,有那么几句脏话,罪证在案,情况会完全不一样。话题还是回到燕子上,小时候很孤独,看到燕子,心里总会起些波澜。我在乡下待过几年,寄人篱下,那是童年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每当燕子归来,我就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乐不思蜀,某个孩子如果一个劲在想家,肯定是过得不如意。
燕子给人留下的印象,永远飞来飞去,闪电一样划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只能是书上的描述,对于今天的人来说,真能看到燕子的机会并不太多。燕子喜欢有堂屋的老宅,它更喜欢乡下的老房子。故巢尚未毁,会傍主人飞,这年头到处新农村,老宅旧屋越来越少,不仅城里人,乡下人怕也是久违。
这也就是为什么看到燕子会惊奇的原因。主人依旧,故巢已毁,我茫然地想着,燕子们会选择在哪里筑巢。也许可以考虑空调外机的下面,那会是个理想的所在,但是事实上,这样的燕子巢从未见过。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户,很显然燕子不太喜欢城市,城市化正不可阻挡,在水泥高楼的森林中,已不太可能再看到陶渊明笔下那种意境。燕子只是偶尔路过我们的住宅区,它们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带来了一点点春天里的消息,然后就不知所终。
拆了百年老浴室
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浴室,一夜之间野蛮拆除了,天亮前那一小会,神兵突然天降,动用了推土机,稀里哗啦立刻解决问题。现代化就是这么厉害这么爽。
没有人对这件事负责,有关方面异口同声不知道,都很无辜,都很策略。媒体于是质疑,债有头,冤有主,不大不小的一破坏,总得有个交待,不能就这么蒙混过关。说法当然会有,无非罚几个小钱,做个检讨,然后某领导发发火,某群众或专家电视上说几句话,文物或文化再扯上一通。不由地想起前些年的老虎桥监狱,也是在瞬间成了废墟,想想都可惜,它不仅是南京,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一所监狱,说拆就拆。还有总统府门前的大照壁,别看只是一道围墙,对南京的意义,基本上就是天安门前的华表了,说拆就拆。还有相当数量的历史文化建筑,明清的旧宅子,民国的老官邸,拆了也就拆了,媒体追问一阵,不了了之。
还有那些绿荫蔽日的大梧桐树,据说有六千多棵,活生生砍了,当年不让人说,写文章也没人敢发,后来渐渐能见到一些文字,再后来,主管官员双规,落水下马,便开始没什么忌惮,谴责和追问声四起,马后炮乱轰。无奈树早砍了,树桩也早挖干净,结果只能是白头市民在,闲坐说梧桐。
外地朋友说起这些,说南京人真是好说话,这么野蛮的事件,如何一件件都容忍了。我情不自禁有些惭愧,也有些愤怒,最后只能反唇相讥,以毒攻毒。天苍苍野茫茫,九州之内普天之下,被野蛮对待的岂止是一个古城南京。朋友所在的那个城市,同样的野蛮行为并不少见,五十步笑一百步,凭什么。
南京新建了一个酒吧一条街,命名为“一九一二”,是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我茫然地想着,如果老虎桥监狱还在,改造一番,当年的牢房变成酒吧和包厢,一定会很酷,毕竟是真正的老玩意,就算是废物利用,配上一些当年在这坐过牢的名人照片,怎么也比一个新建的假古董有来历吧。
六千多株参天的大树曾是这城市的最大骄傲,真正的独一无二,如果树还在,南京城面貌必然另一个模样。夜色中突然被拆毁的百年老浴室,谁也说不清楚这玩意还有什么用,一拆一毁,一段活生生的历史也就无影无踪。
算经济的账
没当过知青,内心深处对这伙人,总有点成见不太正确。首先不喜欢公子小姐的落难情绪,知青刚下乡那会,我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在农村寄人篱下,当时最羡慕的就是他们,干活一个个不怎么样,衣着光鲜,男女皆引人注目,一过年便回城。知青难免一种情结,都觉得委屈了自己,不应该当农民,凭什么,难道乡下人天生适合待在农村。
王小波的一个比喻,让我看法立刻改变。他举例说刚下乡时,很多农活都是驴子在干,知青们去了,人多活少,因为吃苦耐劳,原本驴子的活儿,让城里来的年轻人给承包了。驴子闲着还得吃饲料,有点浪费,便被农民宰了吃肉。这事顺理成章,等到王小波他们突然觉悟,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一颗红心大有作为的自己,已赫然变成了驴子。人一觉悟,麻烦就来,不管怎么说,党和人民培养了许多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肩负着改造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光荣使命,迷底一揭开是这结局,多少有点尴尬。
只算政治账,知青下放还真没什么不对,让孩子们吃点苦,锻炼锻炼十分有必要。一算经济账,完全不对了,人再贱,再不值钱,与驴子相比,立刻黑白分明,连傻瓜都会明白要昂贵太多。同样的例子是我伯父当年在五七干校放牛,他是位高级知识分子,拿很高的薪水,一个人的收入抵得上国营大工厂六七名职工。我觉得最冤大头的便是付大价钱来养那些高薪阶层,与革命群众相比,绝对同工不同酬,太不划算,今天常听到的词是“高薪养廉”,那年头是“高薪养牛”。
要说伯父也够辛苦,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住地道的牛棚,半夜三更要起来为牛把大小便,照料小孩子一样。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书呆子,我不太不明白,反正他兢兢业业,干得挺欢。环境脏些,体力辛苦些,与过去沉重的案头工作相比,与多变和捉摸不透的意识形态对照,养牛显然轻松许多,吃得香,睡得着。
简单地算政治账,这是最好的改造思想,算经济账就对不住国家了。我们是个不太习惯算经济账的民族,虽然也说“亲兄弟明算账”,也说“先小人后君子”,也锱铢必较,也毫厘不爽,骨子里向来重义轻利。义死不避斧钺之诛,义穷不受轩冕之荣,利容易计算,义往往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便一次次犯糊涂,经济账是死的,政治账太灵活。都说人不能掉到钱眼里,可经济毕竟基础,基础扎实,别的事才好办。
惭愧之心
地震时,正躺床上看书。这时候,按惯例结束一天的写作,放松一会,然后午睡。忽然间地震了,有些眩晕,好像床也在抖动,再看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那盏吊灯,竟然在摇晃。
没想到是地震,首先怀疑自己错觉,一个人即将进入梦乡之际,不可能会有什么正确判断。我这人向来迟钝,有一年在杭州,一帮作家朋友宾馆的房间里聊天,大楼突然微微晃动,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史铁生,他脱口说应该是地震,于是我们才一个个有了反应,断定这确实是一场地震。
因为要午睡,把电话挂了,等到重新接通,妻子问有没有感到地震,才想起临睡前的异常抖动。妻子说她没任何感觉,当时正在行进中的汽车上。她告诉我一个信息,说有人发现游泳池里的水,竟然像海浪一样翻滚。
最初的反应是非常可笑,怎么可能呢,就在南京,就在我身边。上网浏览,汶川地震的大标题已赫然在目。真是该死,即使有了这样的信息,我仍然没有意识到有多严重。曾经几次经过汶川,立刻想到的是当地的风景秀丽,也听说过那里经常地震,网上的一些链接加深了自己的错误印象,我根本没有把这场灾难与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相联系,只是感到过去的许多年,多多少少都是有地震的,而这一次,不过与那些不大不小的抖动差不多。
接下来,就一直被惭愧之心折磨。在这场难以想象的大灾难面前,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所有反应都显得很迟钝,很笨拙,很落后,很手足无措。事态远比想象要严重,而且逐渐加重,一天更比一天厉害。天天感到揪心,天天都有触动,魂牵梦绕,我只能被动地看电视,看直播,一次次震惊。
真羡慕那些军人,真羡慕那些记者,还有那些救护人员和志愿者,一个职业家在这种关键时候,会感到非常无助,感到非常无能。一直想写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写,愧疚感像块石头那般堵在胸口。同样以笔为武器,记者们做得最好,然后是诗人,而我,一个所谓的文化人,只能一直揣着惭愧之心,在惴惴不安中打发时光。大灾难让我们看到了太多的爱,看到了太多的无私和付出,也让我有机会不停地拷问,别人已做了些什么,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感谢那三分钟的默哀,这三分钟里,被压抑的痛苦情绪终于得到释放,之前和之后,尽管也曾无数次泪水盈眶,都没办法与这实实在在的三分钟相比。这三分钟,大家都在默哀,都在经受洗礼。我知道,一个人的祈祷和祝福,或许微不足道,但是仍然忍不住心里默念,天佑汶川,天佑华夏,天佑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