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皇帝跑哪去了(3)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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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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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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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78字

当前辈作家的感觉并不好,老冉冉其将至兮,叹时光之不吾与。还是年轻好,老了老了,老了就了,文学说到底,是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注定壮志未酬。噫吁兮,书生老去徒成前辈,不是英雄,泪沾襟这种话就不说了。


也说经典


贵州的何锐兄电话,每次都像地下党接头,充满了神秘气氛。总是用低沉的声音,直截了当地问:“最近在搞什么,能不能搞篇?”电话很突然,没有任何铺垫,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既要琢磨这是谁,又担心会不会有人开玩笑,这年头有太多的骚扰电话,正踌躇着,就听见他声音更加低沉,语气加重了:“我是何锐!”


这年头好编辑不多了,痴心热爱编辑工作的更稀有,何锐起码还能算一个。主持《山花》许多年,说到省级刊物的全国影响,这本杂志名列前茅。用流行的话,绝对属于第一方阵。前些日子,又玩起新花样,说是新编了一本书,将自认为是经典的结集出版。承蒙赏脸,也选了在下一篇,选就选了,却还不就此放过,电话嘱咐,一定要写篇散文说经典。


不忍心断然拒绝,只是敷衍着。这年头,很多事采取拖延战术,拖着拖着就敷衍过去。就在觉得差不多之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已忘到了九霄云外,何锐的电话又来了,说谁搞好了,谁也搞好了,你的搞了没有,什么时候交稿,人家出版社正等着,就缺你了。


一时间,我想到了耍赖,说关于经典,真的没什么好说。我知道何锐是个非常顶真的人,而我也就是看上去顶真,熟悉朋友都知道,我其实经常稀里糊涂。跟他商量,能不能不写,他立刻用了断然的口气,说“这个不可以,这个绝对不行”。根本没有商量,别人都写了,你为什么不能写,别人都可以说经典,为什么你就不能。


很多年以前,作家方方主持一本很好的刊物,也曾命令谈论经典。我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不认真,一是耳朵根软。无论什么样的文章,只要是硬逼,总是会写的。给方方的那篇文章内容已忘光了,有个意思还能记得,就是根本不相信什么经典。经典通常是瞎胡闹,是自说自话,我只相信是非,是非很简单,一辨就明白。


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可以有经典。所谓经典,就是我们认定的好东西。是人都有向善之心,然而人各有志,有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经典。何锐认真,也有些天真,他觉得是经典,很显然未必就是。譬如在下的文章,贸然挤身进去,很可能遭到有识之士的痛骂。


按照我的傻想法,经典这样会招惹是非的字眼,最好少用,最好不用。当然,也许并不是何锐的本义,他不过想编一本好看的书,无意中想到了一个抓人眼球的经典。有没有非议不重要,说不定能引起争论,正是出版方所希望。


沪宁线上


一百年前,赵元任在上海读书,他是常州人,去沪上求学可不容易。先坐小火轮向西北往南京,再坐江轮向东南,几经折腾,从出发再到达,大约一周时间。这就是当时的速度,因此火车一通,沪宁线上无不欢欣鼓舞。


多少年来,江南的交通要道是大运河,与运河无关的上海一直边缘化。铁路改变了沪宁沿线,从此上海成为长江三角洲的中心。试想一下,沪宁线上的城市,一路过来,过常州,过无锡,过苏州,拐弯去了杭州,大上海还有什么戏可唱。


清朝快灭亡的时候,老家伙们惊叹时局变化太快。当时的所谓快,今天是慢得不能再慢。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沪宁线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太大改变。过去只有慢车和快车,能坐上快车便很不错。后来有了旅游专列,那种游字头的双层列车,一度很时髦和奢侈。刚开始,还有人抱怨票价太贵,卖弄坐这车如何舒适豪华。


记不清在沪宁线走了多少次,自从有旅游专列,感觉已经很方便,很现代化。渐渐旅游专列变得不稀罕,越来越老土,竟然销声匿迹,成为了老古董。起码是在沪宁线上,你已经不可能再见到双层列车。有一段日子,耳边常常听到提速这样的字眼,然后就真的提了速,然后就开始有了动车。


动车使得这世界又一次发生重大改变,南京人逛上海,上海人玩南京,早出晚归变成寻常事。一百年前要一周才能完成的旅行,现在只要两个多小时便搞定。人们对速度的观念月新日异,怎么夸张地去想象,都不会太过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京沪高铁很快就要通车,见怪不怪,媒体广泛报道渲染,大家心理上早做好充分准备。到时候,南京上海只要一个小时。然而与时俱进也是有代价,在列车一次次提速的大好形势下,从我家开车去火车站的时间,也很遗憾地不断增加。五年前,十一二分钟足矣,现在必须放宽到一个半小时。堵车的恐慌威胁着每一个赶火车的人,而且越来越严重,提速和减速已成为不可调和的矛盾。


眼下,我正坐在从上海回南京的动车上,身边的老人在抱怨,嫌火车太快,无法欣赏外面风景。确实太快了,眼睛根本就不能往外看,近看不行,远看也不行。修建的高铁拦住了视线,经过苏州,美丽的虎丘塔也看不见了。顿时让人深有触动,我太太是苏州人,过去为了相会,常在沪宁线上走,远远看见虎丘塔的雄姿,心情立刻很愉快,血液流动也快了许多。


可是现在,坐火车上,已看不到虎丘塔了。


老外的目光


三十年前夏天,我骑自行车从南京出发,花了一整天时间,兼程220公里,黄昏时分到达无锡。那年头公路是石子路,一路颠簸,正十分疲乏和无聊,突然眼前一亮,不远处已是太湖。


过九曲十八弯,面对波光鳞鳞的水面,心情陡然好起来。看到太湖,就是看到无锡。无锡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很后悔没带相机,我虽然不专业,一度也非常热爱摄影。时过境迁,历史不会重来,好照片不可复制,当时没留下记录,只能永远遗憾。


我是老照片的爱好者,算不上发烧友,只要能见到,便不会轻易放过。老照片可以流露出丰富的时间信息,不管摄影行家是否同意,我总觉得拍照首先记录历史,然后才是艺术。照相机这玩意是老外发明的,最早记录中国历史的老照片也是老外拍摄,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老外是哪一国不重要,可以西洋欧美,也可能东洋日本,重要的只有一点,都是外国人,都是老外。


老外的目光肯定与我们不一样,他们随手拍摄下来的历史,与我们的记录很可能会有所不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时候,真的非常需要老外视角,通过他们独特的目光,重新观察和校正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代中国正在剧烈变化,经济和文化日新月异,老外独特的拍摄角度,不只是记录了不同寻常的当下,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启发未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十位来自海外的摄影家,雅集名城无锡,聚焦此地的风土人情。作为专业的摄影界人士,他们的目光自然独到,构图必定精美,给我们视觉带来美好的享受。因为机缘,我有幸先睹为快,看到了这些照片,并且受命为精选出来的影集作序。


不知道在序里该说些什么,我非常不喜欢命题作文,要说也只能说几句真话。也许,特别想说的就是,与常见的老外拍摄的历史老照片不同,这一次我们所能见到的,不管它们有多漂亮,制作多精良,却还是似曾相识。换句话说,作为观赏者,我并没有太吃惊,更没有很意外。老外所看到的一切,与我们自己的目光所及,虽然还会有差异,但是已没什么太大不一样。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了与时俱进,说明了开放和发达。我们都改变了,老外的目光,放弃了以往的单纯猎奇,不再满足于奇风异俗。我们的思维,再也不是少见多怪,盲目排外或者崇外。面对共同的地球,我们已开始了用全球化的目光来审视,我们学会了应该这样看世界,也知道应该让世界这样来看我们。


不得不再说的经典


何锐兄认死理,非得让人谈经典,我无话可说,强调自己从来不相信这个。他电话威逼,又来了一封信,坚决不肯放过。遇上朋友固执该怎么办,要么你更固执,装傻,干脆不理他。要么就认倒霉,还是装傻,他要求怎么样,你就顺着他说。


何锐兄认为,中国文学遭遇瓶颈,主要是缺乏经典意识,缺乏先锋意识和都市意识,以及纯文学创作的后继乏人。因此他让你必须回答下列问题:“谈谈自己对经典的感受和理解,比如,你心目中的经典,为什么经典离我们越来越远,作家为何要具有经典意识,特别是一个优秀作家应当以怎样的方式对经典做出自己的回应。”


我觉得所谓经典,仿佛电视广告中的钙,给人留下一个印象,似乎只要花钱补一下,就可以十分健康。所有中国人都缺钙,所有中国作家都缺乏经典意识。按照广告商的宣传,我们都去吞服几粒文学的钙片,问题是否解决,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事到如今,我们身边有着太多文学经典,多得甚至让人怀疑,大家不是缺钙,而是钙太多,骨骼已经老化,动不动就骨折。从稚嫩的中学生和女记者,到老辣的文学教授兼评论家,开出口来一套又一套,本来就一个小,现如今一张开嘴,偏偏全是大。


美国作家海伦是个很好的例子,作为一个盲人,作为聋哑人,所能接触的文字,都是最经典,因此她写出来的文章,有种一尘不染的典雅。很显然,因为这样那样的限制,她没有被糟糕的文字作品污染过。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取法乎上躲避糟粕,光接受经典熏陶,肯定会有好处,但是在一个世俗社会里,这根本不可能。


经典并没有越来越远,它们就在我们身边潜伏,就在身后的书架上。事实上,我并不赞成要有什么经典意识,曾几何时,对作家必须写出“力作”甚嚣尘上,充满了功利色彩,结果空喊半天,跟没说一样。写作应该从心灵深处流出,它需要我们的非凡努力,不懈抗争,与经典还真没多少关系。中国文学确实遭遇了瓶颈,然而依靠经典,肯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事实上,不只是写作者,包括者,对经典早已似是而非。我们不是无动于衷,不识庐山真面目,就是把经典当作大棒,对着文坛一阵乱打。经典成了皇帝的新衣,成了包装的商品,没有具体分析,没有生命感受,只剩下了空洞的外壳。


不好意思,应该顺着说的命题作文,说着说着又拧了,真对不住何锐兄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