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谁绑架了我们(2)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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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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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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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80字

朋友为家乡辩护,说李渔是浙江老乡,籍贯是兰溪。我听着不乐意,说李渔在江苏长大,一口苏北话,与浙江的关系,也就剩下一个籍贯。这话有点较真和赌气,李渔叶落归根,毕竟死在杭州。胡搅蛮缠地抢夺历史文化名流,不仅有失风度,而且十分俗气。但是就算李渔浙江人,人是活的,园子是死的,芥子园明明建在南京,怎么可以把它移到浙江兰溪。


朋友说,上网一搜索,就知道它在哪了。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无线上网查寻,果然跳出许多崭新的图片。我看了不以为然,原来是个货真价实的假货。朋友说知道它假,问题是真的在哪,又有谁能拿出一个真货。芥子园早没了,它曾经辉煌一时,大出风头,然后无影无踪。人去园废,沦为菜地,盖起了房子,旧房没了,又盖起新高楼。今天,专家或许能告诉你大致什么地方,譬如南京城的西南处,譬如秦淮河边,说白了,也就是给人一点历史信息和文化破烂。


李渔搁历史上,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喜欢的,觉得他旁门左道,聪明过于学问,立身不谨,甚至有些下流。喜欢的,认为他非常了不起,多才多艺,戏曲和都玩得不错。他的喜剧,与同时代的莫里哀可以一拼。代表作《闲情偶记》,后来的很多文化人极力推崇。他在南京的别墅芥子园,被誉为园林艺术的经典,而在这编辑出版的《芥子园画谱》,成了中国画的教科书。


文化正在变得越来越时髦,李渔的行情也越来越看好。重建芥子园,成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梦想。浙江人捷足先登,南京方面也在喋喋不休,为选址暗暗较劲。园址应该在什么地方,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个个理直气壮。我们总是习惯再造历史。为此,我的观点很简单,真迹既然不存在,假的赝品建哪都多余。


不妨把芥子园建在内心深处,人的脑袋只有椰子那么大,却能装下万卷诗书。如果我们的心里有,现实世界是否重建一个芥子园,已根本不重要。如果没有,再造十个八个也白搭。重建芥子园,完全可以成为虚拟的事实,按照这个思路,尽可能地出版李渔原著,多写一些与他有关的文字,充分发表不同观点,编丛书或出刊物,在网络上建立一个专门的网站,让物质的芥子园变成精神的文化家园,少花钱,多办事,何乐不为。


谁绑架了我们


一哥们喜欢发牢骚,有套随时被绑架的高论,譬如男人或女人被婚姻绑架,孩子上学被高考绑架,买汽车被汽油绑架,当官被级别绑架,投资股票被证券公司绑架,玩婚外恋被小蜜绑架,稍稍读几本书,又被文化给绑架。我不喜欢牢骚满腹,活着要知足,知足常乐,有老婆有丈夫,孩子能考大学,还能买上汽车,还能当官,有钱而且艳遇,都是可喜可贺,凭什么还发牢骚。


但是这几天还真有牢骚要发,不怨别人,只怪自己运气不好。过去的二十天,我跑了六次电脑维修部。这维修部在家门口,感觉还稍好些,偏偏远得够戗,动辄半个工作日。我茫然地挎着电脑包,在大门口的骄阳下等出租车,痴汉等老婆一样,一站半个小时。


这让人有一种智力上的羞辱感,事实上,过去的半小时,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去坐公共汽车。欲速则不达,我只是想快一些,然而人要是倒霉,一定事与愿违,一定会更多地耽误时间。真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出租车怎么回事,不坐车,满大街都是空的士,真要用到它们,那就着急吧,那就干等吧。


等出租车最狼狈不堪的粥少僧多。我不愿意与人相争,年纪更大的老人,衣着时髦的女孩,牵着孩子的妇人,要是与他们去抢,就算坐到了车上,也会感到胜之不武。我是个伪君子,绝不屑与这些人去竞争,事实上,如果看到有很多人在那恭候出租车,一定会知趣地奔公交而去。


问题在于一开始,并没人跟你争,你傻傻地站在那,心里在盘算,等五分钟吧,再不来就去公共汽车站。五分钟过去了,你觉得等了五分钟,本钱已经下了,此时离开,前面五分钟白耽误了,于是又试了一个五分钟,结果为了耽误的十分钟,又一次赔上了五分钟。这时候,有人也来等出租车,他或者她,才不管你等了多少时间,气势汹汹伸出手,见车就拦。


说来说去,还是出门太少。两辆助动车被偷了,我挤在公共汽车上生闷气,无限怀念它们。时间在无情地过去,一路拥挤和堵塞,一次又一次吃红灯,我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糟糕。突然想到了哥们的绑架高论,不就是为了一台老掉牙的笔记本电脑,不就是那么一点点小故障,可因为这个,你活生生地被绑架了。


事实是谁也没有绑架我们,是自己绑架了自己。现实就这样,谈不上残酷,不可能称心如意。我是个居家男人,平时不出门,遭遇种种不便,有点小牢骚,心平气和地想,还是应该庆幸和感激。毕竟你不用去上班,电脑也不会天天坏。


老公人家的好


一位前辈德高望重,活得滋润全靠两项基本原则:文章别人的好,老婆自己的妙。前一想法,让人转益多师虚心学习,能不断进步。后一念头,少许多花花肠子,安心于是本分。对我,这绝对是学习的好榜样,应该座右铭一样供奉。


老婆也有自己的观点,又不是比武招亲,老公文章好坏,懒得过问,不操那心。俗话都说儿子自家好,老婆别人妙,到她那里正好转换性别,儿子成了女儿,老婆变作老公。谁要在她面前说女儿如何不是,一定会跟你翻脸,护犊就是护短,老婆心目中的女儿永远是好的。


老公也谈不上太坏,只是始终不满意,这山看了那山高,不像别人的那么出色,胆子太小,怕事,不耐烦,不浪漫,衣衫不整。前些天,老婆在单位上班,身体突然感到不适去医院,我闻讯匆匆赶去。事后她告诉我,当时心思忡忡,除了对疾病的担心,最牵挂的竟然是害怕我穿得不像样。当然,她立刻严正申明,自己并不以貌取人,如果真这样,当年也不肯屈尊下嫁,而是担心别人会如此。医生同志一看我的打扮,说不定就立马拉下脸来,让我到门外去等候,天气热,有点小脾气很正常。


天下不可能有什么一视同仁,社会风气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老婆的一句话暴露了两种歧视,既嘲笑了老公,更看重了外表。有时候,要去赴什么宴会,她会很认真地善意提醒,喂,你可不是出去打酱油。“打酱油”如今已是有几分时髦的网络语言,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她这么说,绝对是在这三个字流行前。


佛要金装,人靠衣装,这年头是人是鬼,都应该有几身西装。有一阵新街口的天桥上,一个要钱的乞丐都穿着西装。很长时间,我一直弄不明白什么叫“正装”,后来一位作家朋友告诉我,除了西装,唐装也算。说老实话,也不太明白什么叫正式场合,有人开导我,和领导或者洋人见面,就是正式场合。


为穿衣服,我经常被家人指责,太土,太没有档次。老婆教训,女儿冷嘲热讽,老母和丈母娘苦口婆心。有一次混出国,外事人员暗示要西装领带,我突然恼羞成怒,说一定要这样,干脆别出国算了。人各有志,我不想坏了人家规矩,更不愿意委屈自己,结果不了了之,外事人员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男人在家里太压抑的缘故。


衣着随便有何不好,曾跟老婆戏言,除了去中南海会见党和国家的领导人,绝不穿正装。这当然蒙人,无论是我,还是老婆,都知道不会有这一天。


放弃是魄力,也是艺术


苏东坡是老百姓喜欢的一位古人,才华横溢,玩什么都一流。古人也分可爱和不可爱,他显然属于相当可爱。不断地有些矫情和艳事,喜欢竹子,更喜欢红烧肉。一生不得志,进退维谷,冰炭在怀。最忘不了他老年的一幕,从海南流放归来,病歪歪临终前一个月,突然想到要去江南养老。于是沿水路奔赴常州,当地老百姓因为苏东坡的到来,居然万人空巷。天气盛夏酷暑,从闷热的船舱里走出来,他衣衫不整,坦胸露腹,连声说:


“惭愧惭愧,如此厚爱,折煞我也”。


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能这样坦然对待困境,活得有滋有味,着实让后生羡慕。潇洒从来不是装出来,性情多多少少还得靠修炼,有一次,苏东坡玩爬山,爬到一半,气喘吁吁,便坐下来休息,别人休息只是休息,他立刻就悟了道,变得哲学起来。苏东坡想起了打仗,文人谈武,标准的纸上谈兵,他想到了当兵的险恶,譬如冲锋,真到了节骨眼上,横竖逃脱不了一个死。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前面敌人的机枪,后面长官的诅骂,往前走枪林弹雨,向后撤是“退后一步,老子毙了你”。


真遇到这样的处境,还能怎么办。苏东坡找不到答案,只能静静咀嚼苦果的滋味,感叹人生的种种相似。无路可走或者左右为难,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常态,虽然现在最时髦的口号是“永不言败”,是“绝不放弃”,然而有时候,嘴上说说可以,心里想想也行,真过不了那道门槛,果然身不由己,也没办法。


六百多年前,明朝的永乐大帝忽发奇想,要为自己父亲朱元璋竖个巨大石碑。想法很有创意,基本上是把一个现代足球场给立起来,如果真成为现实,绝对是文明世界的顶级奇观。最后却不了了之,只在南京留下了三块著名的阳山碑材,作为半成品供后人参观和瞻仰。尽管是未完成,它给我的印象已足够深刻。首先敬佩想象力,只有非凡的帝王,才会有如此奇思妙想,不妨琢磨琢磨,七十多米高,六个多世纪前。其次是果断放弃,不管什么理由,说放弃就放弃,这同样是魄力,必须充分肯定。


三块碑材见证了中国历史,它们代表一种可能,又代表另一种不可能。面对两难,苏东坡选择了坐下来,其实就是选择思考,意识到理性。胜负有时候并不重要,进退也永远只能相对。不管与天斗,与地斗,包括与人斗,我们都不一定是胜利者,也不一定非要去扮演这个胜利者。放弃显然不是愉快的事,不过恰当的放弃,不只是魄力,或者还是一门艺术。


没有文学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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