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7876字
电视上的娱乐
都说南京人有文化,遥想当年李太白大驾光临,风吹柳花,江南美女劝客尝酒,金陵子弟赶来相送,那是何等的风雅。推杯换盏之间,一首好诗立刻传唱千古。
时代不同了,文化开始变味,现如今不要说写诗,让文化人去读都嫌烦。外地来了位玩文化的哥们,凑足一个饭局,本地文化人翩翩而至,一边喝酒,一边胡说八道。脸越来越红,嗓门越来越响,早些年,时髦话题还是足球,后来是房价和股票,再后来是nba,不知道些许皮毛,除了喝酒郁闷,你就插不上一句嘴。
最近的话题又变了,是电视上的真人秀,据说此地卫视的《非诚勿扰》,已成为老百姓的最爱,你要是没看过或者不知道这档婚配节目,基本上就算白活了。从第一道菜开始,直到上水果拼盘,评头论足没个完,谁怎样表白,谁漂亮,谁不好看,谁终于被选走。非宝马不嫁的女郎,果然遇上了金龟婿。让人欢喜让人忧,还是有钱好,要是没银子,就“非诚勿扰”,赶快回家洗洗睡吧。
当今世界,最大的娱乐是真人秀。赵本山不行了,郭德纲不行了,周立波也不行了。相声和小品都不是对手,饭桌上的话题,办公室的谈资,除了《非诚勿扰》,还有东方卫视的《幸福魔方》,澳亚卫视的《分手擂台》,湖南卫视的《我们约会吧》,这个那个,掰开指头都数不过来。
为什么我们喜欢真人秀,因为看上去很真实,很容易蒙人。仿佛过去岁月,一打开电视,大家先看《新闻联播》。娱乐往往也是一种习惯,习惯可以成为自然,女儿小时候喜欢《米老鼠和唐老鸭》,看着看着,《新闻联播》来了,这是爷爷必定要看的节目,于是便换频道,接着小丫头就哭闹一场。那年头,一家没有两台电视,爷爷什么事都能让着孙女,独独《新闻联播》舍不得放弃。奶奶帮孙女打抱不平,说有什么新闻呀,什么也没有。
真人秀节目看上去真实,这是娱乐的关键,不真不行,太真也不行。都知道藏着太多猫腻,太多欺骗。娱乐就是哄人玩,要不可思议,活生生就在眼前上演,要让大家一边看,一边叽哩咕嘟,充满怀疑:“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熟知内幕的人告诉我们真相,别忘了这是娱乐,只是娱乐。电视节目的要害是收视率,其他都不重要。为了娱乐怎么都行。年轻女孩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骑在单车上笑,搁过去,就这思想品质,不至于浸猪笼,唾沫星也会把她淹死,今天非要这样才能出位,才能勾人眼球。
命题的作文
没人不害怕命题作文,每到高考时,就会有好事者居心叵测,很诚恳地打电话来,让你凑个热闹,与高考的学生同场竞技,写一篇命题作文。很多作家掉进了这陷阱,不知深浅想露一手,自以为是地交了稿,结果被阅卷老师一顿痛扁,横挑鼻子竖挑眼,想后悔已来不及。
作家写好高考作文是应该,因为你是干这个的,吃的就是写手饭,写好了也不会有人真正叫好。然而写不好几乎必然,毕竟命题作文与自由写作是两码事,各有各的门道,挨骂也就在情理之中。俗话说隔行隔山,命题作文和文学创作都是体育运动,都要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如果缺少专业训练,打篮球的人打不好乒乓球,这很正常。
小时候,父亲从来不关心儿子的作文,当时社会风气非常可笑,一会儿读书无用,除了政治学习,一会儿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记忆中,我的作文非常差,差也没关系,好坏差不多,反正高中毕业没大学上。倒是祖父有些传统,与父亲一样,他不希望小辈当作家,却从不反对我写。他总是鼓励多写信,我因为无话可说,便把学校的作文寄给他看。他于是像一个地道的语文老师,很细心地改错别字,用很认真地口吻与我商量,这句有什么不妥,那句改一改是不是更好。
祖父一直认为写是一种能力,不管当不当作家,一个有点文化修养的人,能写会写是应该,也是必须。他反对言之无物,反对不规范的句式,反对年纪轻轻无病呻吟,在文章中没完没了发牢骚。祖父的态度让我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的观点,他觉得一个人只要认真写,努力写,多写,自然而然就会写好。
过去三十年,我一直在试图多写。有人天生聪明,出手便好,有人迟迟不开窍,怎么忙也接近白搭。很害怕成为第二种人,因为自己显然不属于第一种。世界上很多事并不是黑白分明,很难说清楚认真写,多写,还有硬写的界限在哪。有时候只有硬写,才能柳暗花明,硬写了,才变得会写。谁都害怕凭空而来的命题作文,谁都知道这玩意没意思,可是事实上,堂而皇之说着文章要从心底淌出来,应该怎么写和写什么的时候,我们没办法回避硬写。
说白了,所有文章都可能是命题作文,只是喜欢和不喜欢。有时候不喜欢是遮羞,底牌是并不擅长,或者压根不会写。能力就是水平,水平又反映了能力。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是现成例子,这是地道的命题作文,范先生仲淹没去过岳阳楼,可活生生地把文章给写好了。
砚田的收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台湾出了第一本集,以后又接连出了十多本。稿酬是美元,一本书一千六百美金订金,当时工资是二百多元人民币,兑换比价差不多一比十,手上捏着一万多美金,对于一个穷惯了的家来说,俨然像个小富户。
有一天,伯父从北京来,母亲告诉他我拿了十多万美金。伯父很吃惊,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我连忙笑着解释,母亲弄不清楚比价,已经换算过了一回,应该相当于十多万人民币,不能再乘一个十。那年头,真有十多万美金,都可以买最高档的花园洋房了。
一转眼过了快二十年,台湾出一本书,仍然还这价格,还是一千多美金,比价掉了许多。在香港出书,更是丢脸,基本上等于不给钱了。粗粗一算,二十年前一本书的收入,相当于五六年工资,现在呢,连两个月都不到。这个起码可以说明台湾和香港的现实,日子越来越好过,经济越来越富裕,文化人的收入并不乐观,还是老样子。
在大陆也这样,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一短篇,相当于普通人两个月工资。当时收入差别很小,还没有贫富悬殊的问题。现如今发表一个短篇,基本上是工薪阶层的一周收入。根据国家稿费标准,千字五十到一百,一个短篇也就七八百元。当然,每人的情况会有些不同,我说的是普遍现象,是通行的标准。如果《月报》还能转载,还能收到别的集子里,还能出书,当然还会再有点收入,不过肯定有限。
在信息时代,总会见到一些吸引人眼球的数字,譬如某作家的一本书,拿了上千万稿费,拿了几百万预定金,卖了多少钱的版权。不想说这些都是假的,有水分却是一定。我的一部长篇就有拿了百万大奖的报道,都看到了这条错误离谱的新闻,相关的辟谣和更正,基本上没人注意。
当代中国作家谈不上穷,谈不上富,这很正常。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那样,写写就挣了不少钱,反倒有些异常,不合国际惯例。让市场来决定,听上去残酷,毕竟更公平。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犹为稻梁谋,旧时读书人以文墨维持生计,把砚台叫做砚田,不过是混一口饭吃。鸟为食亡,人不为财死。“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所谓穷而后工,只是一种说法,也是一种高调,其实不穷不富,才最适合写作。太穷了,成天忙于生计,没办法写。太富了,掉在钱眼里,也写不好。
女儿曾经问我,当初开始写,有没有想过稿费。我说没有,这个是真的没有,胡里糊涂地就写了。女儿又问,如果有一天没稿费,还会不会写。我说当然会写,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还会写,唐诗宋词没拿过一分钱的稿费,不是照样写出来了。
不喜欢屈原的理由
无意中看电视的文化节目,画家范曾正孩子气地背《离骚》,因为剪辑,开头几句还明白,后面便不清楚。总之是背完了,据网上介绍,他七分钟就把近三千字的《离骚》背完。这相当厉害,不由地感叹,那么一把年纪,还能记住。
如果久经考场,背《离骚》也没什么,我们小时候背语录,背老三篇,基本上都能倒背如流。难就难在上了年纪,难就难在一口气不停顿。若给人一支笔几张纸,允许慢慢想,这活或许容易许多,毕竟默写有停顿,注意力也容易集中,可以一边写一边想。当众背诵仿佛演员念台词,具有表演性质,说走神就走神。
凡是中文系出身的人,为了应付考试,都被《离骚》折磨过。它不仅漫长,而且诘屈聱牙,有的字,查了字典还不会读,有的字,会读却不知道意思。记得大学时讨论,一位来自北京的高材生怒不可遏,气鼓鼓地说屈原一点都不谦虚,从头到尾自吹自擂,一个劲地自我表扬,都是我怎么好,别人怎么不好,这叫什么事呀。
《离骚》在文学史上有着非同寻常地位,但是很长时间,我总是喜欢不起来。理由一,恰如那位同学说得那样,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这么自恋,众人皆醉我独醒,凭什么说你是醒着。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理由二,忍受不了他的忠君思想,为什么要对愚蠢的楚王那么忠心耿耿。
屈原一生,都想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治国平天下。事实却是只能洁身自好,长年沉浸在理想的虚幻中。百无一用是书生,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这是苦难出诗人的最好例子,也是文人不得志的安慰剂。东晋的王恭有句名言,“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位仁兄是熟读了《离骚》,可惜不会带兵打仗,结果兵败被杀。
这些年来,谈不上多喜欢《离骚》,可是常用它来检验记忆力。遇到无聊的会议,当官的喋喋不休,作家们胡说八道,无良学者慷慨陈辞,我就假装在记录,想一段写一段。说老实话,到今天这把年纪,脑袋里储藏的玩意,是黄鼠狼拖鸡,越拖越稀,说不定哪一天,今天还能默写的那些句子,说没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