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人的靠(3)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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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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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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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064字

习以为常,语言文字这玩意,有时候只能认同习惯。又譬如日常抽的香烟,大陆人很少去想繁体字应该如何,上网浏览常可以看到“香煙”,这两个字大陆人认识,港台人也认识,只是莫名其妙。香烟的繁体字应该是“香菸“,“煙”和“菸“是不相关的两个字,煙是雾状气体,菸的本义是一种草本植物。所以在香烟壳上,“台湾烟草”是“台灣菸草”,特别要注意这个“台”字,繁体的“臺”笔画多得让人绝望。


我认识“香菸”是后来的事,长在红旗下的人很容易误读为“香芋”,看上去怪怪的,有股旧社会发了霉的味道。香烟二字是不折不扣的新社会产物,当年读过的那些繁体字旧中,“香菸”两个字并不常见,也难怪我会不认识。屡屡跳入眼中的只是“煙土”和“大煙”,偶尔还会看到“淡巴菰”,因为不常见,难免相见恨晚。


印象中抽烟是件很快乐的事,譬如我父亲当年抽烟,只要没抽过,都要忍不住尝一包。作为一个不懂香烟品质的外行,我非常怀念物质匮乏年代的抽烟,就像谈恋爱一样,那年头抽烟要淳朴得多,不像今天动辄高档天价,掏出来不是苏烟,就是中华,都是好几十大洋,给人感觉整天鱼翅海参,天天都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父亲在世,很怀念没钱抽烟的岁月,那时候有包好烟,甚至只是一根好烟,恨不得先跪拜再慢慢享用。我在工厂当工人,师傅们坐下来休息,掏出香烟挨个发,仪式十分庄重。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当时的潜规则是轮流,这一轮我,下一轮就该你。当然也有人喜欢死皮赖脸,于是大家公开调笑,或者干脆强行搜身。记得一位师傅当众掏出香烟,取出一支自抽,然后把烟壳一捏,随手扔进垃圾箱。等大家散去,他再去垃圾箱把捏瘪的烟壳找出来,原来里面还藏着两根烟。


当年一根烟就能调动积极性,上馆子,去后堂给大师傅敬根香烟,立刻加倍努力,立刻精益求精。烟调剂了人类感情,胶水一样把烟民粘在起来,因为物质匮乏,一包烟能办很多事。现在却完全不同,小区周围到处都是回收高档烟的小店,一位老烟民抱怨,说送礼把烟的品质给弄坏了。自己不掏钱买,感觉就跟着迟钝,好坏也没太大区别,反正就一个字,贵。


怎么喝绿茶


近来变得很唠叨,也许一直这样,只是自己没觉得。前几天一位朋友玩诚恳,揭露我写专栏文章的秘密,是因为喜欢唠叨,屁大的一点事,都能说半天。我心里一怔,嘴上不肯服气,辩解说屁大的事还扯半天,这就是水平。


譬如喝绿茶就可以唠叨,好茶得用好水,绿茶尤其讲究。商店里没有矿泉水纯净水出售之前,北京人和上海人不适合喝好茶,因为两地自来水都不怎么样,北京的水太硬,上海干脆一股很浓的漂白粉味道。现在不同了,你可以去买农夫山泉,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都能搞定。价格固然不菲,但是真有了好茶叶,好马配好鞍门当户对,想追求完美,不花点怨枉钱不行。


假如所在城市的自来水还不错,那就是可喜可贺,在全球化的今天,好花堪折直须折,趁尚未污染赶快多喝。我是个喝茶并不太讲究的人,所谓不讲究,是茶都能喝,是好茶都欢迎。讲究的只是怎么喝,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喝出真味,平时爱喝的是红茶,用紫砂壶,其他如铁观音,如普洱,皆是发自内心喜欢。


绿茶中最怀念六安瓜片,绿茶不该有烟火味,可是瓜片带点焦糊味,却可以原谅。其实现代意义的绿茶历史极短,没什么真正传统,古人经验往往都是不对。现如今只要官做得还不够大,喝碧螺春和龙井基本上都是假。假的中间也有佳品,作为普通老百姓,看盗版碟喝冒牌绿茶很正常。


写此文的目的,无意真假,只想谈谈泡绿茶的心得。如果你碰巧有不错的绿茶,可以试试我的方法。首先不要舍不得,不要相信冰箱,不要相信真空包装,到手就喝,喝光拉倒。第二态度要十分端正,要认真,不认真做不好任何事。第三器具能讲究尽量讲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如果是凑合,可以取两个玻璃杯,先注入开水再放茶叶,然后仔细观察汤色,一看差不多了,立刻将茶水倒入空玻璃杯中,这点非常关键,是要害和重中之重,好茶一焐就熟,一熟就立刻完蛋。好茶必须一边喝,一边欣赏,你怠慢它,它便会报复你。


说白了,喝绿茶,也要像喝功夫茶一样讲究。在苏州见到一款玻璃杯,是双层,有一漏空小杯,喝时将搁茶叶的内胆取出来,可以防止过熟。这是很好的设计,原理与用两个杯子差不多,特别适合泡新茶,建议厂家多生产一些。我们难得有些好茶,物尽其用,不好好喝太可惜。有人好茶叶多,多了就不稀罕,就难免糟蹋,很多坐主席台上的人喜欢用保温杯泡绿茶,看到他们这么喝,就为那些茶叶感到心痛。


如何才能不生病


觉得胃部隐隐作痛,害怕胃镜检查,一直忍着没去医院。后来有朋友建议做c13测试,说只要往试管吹口气,便可以测出有没有问题。于是去医院,果然十分方便,检查时没任何痛苦,第二天化验报告出来,是169,正常值应该是5,护士小姐说你的胃已有螺旋杆菌,必须立刻治疗。


再挂号看消化科,医生看了报告,二话不说开药,吩咐连吃一个月,不能间断,有三种药,是一组,同时服用才有效。我觉得这没什么,照方取药,拿到药完全傻了,首先药不齐,三种药只够取两种,已达到规定限额,未来的半个月,公费医疗证将自动锁死,在这家医院不能再看任何病。


拿着药再去找医生,问这点药如何服用,根据该院的硬性规定,粗粗计算,半个月来开一次药,要做一年时间的准备,才能把一个月的用药备齐,前提还得一年内不能再生任何病。医生对我解释,这病基本上属于慢性,等一等治疗绝对没关系。当然花一年时间准备确实荒唐,因此他向我建议,可以去别的医院,还可以借别人的医疗证。


第二天借了同事的医疗证,去另一家定点医院,也有限制,好在不锁死,只要你愿意,每周可以来看两次。我的医疗证只能开一瓶药,借的是特约红卡,是四瓶,由于这药要一组一组吃,又粗粗计算一下,配齐一个月的用药,两家医院交错跑,没有大半年还是不行。想到院方说的那些话,心里顿时不痛快,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医生当然没责任,规定又不是他一手制定,况且人家还给你出过主意。挂号小姐看到借的特约医疗证,竟然白了我一眼,说以后必须是本人来,下不为例。


这年头仅仅不痛快没有任何用,人必须与时俱进,古人说寿则多辱,有能耐最好不要生病,不去医院看人脸色。公费医疗的改革是否成功,作为普通老百姓只能逆来顺受。不生病才是真正的王道,健康的人可以笑傲公侯,气死医生。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


当然,不生病几乎不可能,到头来还得求医问药,还得与院方种种规定打游击战和持久战。有一本谈保健的书叫《求医不如求自己》,很畅销,我猜想受欢迎的原因,肯定与病人去医院求诊屡屡受气有关。求自己显然是蒙人的鬼话,但是为了有一个健康心情,蒙蒙人骗骗自己,也不失为一种良方。


多锻炼,勤洗手,不抽烟,不喝酒,淡泊名利,清心而寡欲,笑一笑百年少,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所有这些老生常谈未必正确,想到求医的种种不便,我们也只能这么勉励自己了。


害怕借书


父亲踌躇满志去一家刊物当副主编,上任在即,雄心勃勃地做着准备。印象最深的是订了许多刊物,那时候各省都有自己的文学期刊,他一下子付了四十多元钱,当时刊物很便宜,工作十年的大学毕业生每月也不过就这点工资。负责传达室的一位老人很不理解,说父亲一年花这么多订费,真是疯了。


父亲爱买书一直被别人笑话,这方面他确实书呆子气,过去南京并没有几家书店,书店的人都认识,进了门就不好意思空手出来。有一年南京对个人藏书进行评选,父亲被选为了状元,他很得意自满,说我这状元,得花多少银子呀。


书多了常会自以为是,感觉便莫名奇妙的良好。但是我能记得的却是父亲的种种烦恼,譬如怕人借书,爱书之人在这方面都是吝啬的高老头,偏偏父亲又是有名的老好人,一方面爱书如命,藏书就像秘密情人舍不得别人碰,一方面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很多人就喜欢夺人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你藏书多,跟你借书此乃天经地义。


借书的烦恼古已有之,俗话说借人一痴,还人一痴,意思是说借书与还书都是傻子。明知道有人借书不会还,父亲还是硬着头皮借。有时候,遇到有前科的熟客,他很绝望,往往书刚借出去,立刻又去书店再补买一本。很多书是没办法再买,父亲虽然喜欢交朋友,看到别人眼睛往书橱上扫,他就忍不往提心吊胆。


有一段时候,干脆请木匠将书橱钉上,还贴上封条,上面写着“非开放书籍,概不出借”,仿佛今天的“本书内容含有成人话题,未满十八岁人士不得浏览”。


当然没什么用,那年头喜欢读书的人还真是很多。“非开放书籍”反而更像促销的广告,越这样,涎着脸上门借书的人越多。父亲于是只能走极端,他做过的最荒唐事,莫过买了很多牛皮纸,将喜欢的书封面都包起来,这样放在书橱里,除了他自己,别人根本搞不清楚是些什么书。父亲因此十分得意,谁看了一排排的牛皮纸书脊都会发蒙,可惜这仍然是自娱自乐,根本拦不住一个借,登门拜访的人都是有备而来,指名道姓要什么,而让诚实的父亲扯谎,显然是有些困难。


后来拆除这些包装,花了很多时间,拆下来的牛皮纸竟然有一大堆,工作量之大,让干这活的人牢骚满腹,因为这已经是我在劳动。当时并没有去想,几千本书,父亲一本一本包封面,花的时间更多,吃的辛苦更大。


书满为患


书多了必定种种烦恼,床头总是一大堆,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被老婆痛骂一顿。书之乱会造成家之乱,藏书多的人常被别人羡慕,不知道书满为患,又会生出多少不爽。


父亲在世,隔些日子便处理掉一批书,太多了,没地方搁,书橱塞得都快散架。自我记事,家中五个大书橱始终爆满,小时候偷父亲的书看,最担心拿了书,再也放不回去,因为塞得太紧,小孩子手上没劲,根本不可能恢复原样。为此常被当贼抓,青春期的毛孩子难免喜欢性描写,父亲为了安全起见,有这内容的书一律放在书橱后排。要想找到这些读物,基本上是大海捞针,付出代价非常巨大,成功概率其实很小。好在那年头父母要下乡体验生活,他们一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游,剩下我和保姆在家,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不敢说只是为了性描写才去,但是如果不承认当年看书非常关注这个,便有些不诚实。遗憾的是家中书太多,要翻很多本书,要翻很多很多页,才能看到一点点这样的味精和调料。老版图书都有内容梗概,一看到后面小括号里的“供内部参考”,精神立刻为之一振。凡是写明了“要带着批判的眼光”,往往是最好看的。


父亲晚年,对整理藏书已感到力不从心,最后一次搬家,让我吃足苦头,从运输到整理,基本上都是我在操作。当时还没有搬家公司,喊了几次朋友,一趟一趟,一橱一橱,终于收拾停当,是很大的一个工程。父亲只是运筹帷幄,指挥这本应该放这,那本应该放那,看我累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感叹,说人这一辈子,要那么多书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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