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友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2260字
李义府告辞许敬宗,坐进马车,向中书省飞驰而去。他急急忙忙写好奏章,掌灯时分,走进值房,点燃灯烛,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他坐不住了,起身踱到门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大内,心儿忐忑,跳个不停。往事如奔腾的波涛,霎时间涌满胸膛。生于隋炀帝大业十年的李义府,此时年纪四十二岁,本籍瘰州饶阳河北饶阳县,跟随祖父在永泰四川盐亭县长大。他出身于一个低级官吏之家,却穷而好学,颇有才气。贞观八年,李义府二十一岁时,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视察永泰,闻李义府之名,带着一种好奇心想见见这位土秀才,为旅途助助兴。召见一试,李义府的学识和文采果然都很不错,便推荐他去参加“秀才科”考试。唐初的科举主要有进士、明经和秀才三个科目。“秀才科”由地方的刺史或级别相等的官吏向朝廷推荐。推荐正了,皇帝将给予奖赏。倘若对策落第,推荐官员不但会由于“没有识人之明”丢面子,而且还要受处罚。因此推荐者分外小心谨慎,每年推荐的人和及第的人都不多,仅数名而已。“明经科”和“进士科”便逐步成为了入仕的两个最主要的科目。唐代荣登科举的人,除对策及格外,还要身、言、书、判四者符合要求。“身”指仪表端正,有当官的风度。“言”指讲话发音准确,咬字清楚,畅达流利。“书”即书法,指字写得好。“判”则要有排解纠纷、判断是非的能力。李义府没有辜负李大亮的推荐,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关,其学识、辩才、相貌和举止都相当出色。特别是他那股年轻人的锐气,连太宗皇帝也很赏识。但是,在当年的宦海中,出身卑微之士,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再有才能也很难受到重视而被重用。李义府多次碰彝之后,外表和人格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本来身材修长而健壮,风度潇洒飘逸。如今却变得又高又瘦,背也驼了,脸上的笑容显得卑屈而又虚假,有人便给他取了一个李猫的绰号。他也只好逆来顺受,既不反抗,也不辩解。无忌觉得这酸不溜丢的样子不适宜做京官,要把他贬到边远的壁州四川通江县去当司马。犹如晴天霹雳,李义府的骨头都要震碎了。对朝廷的官吏而言,调任地方官,即使是升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更何况是贬往穷乡僻壤任职。他来自巴山蜀地,满怀豪情负笈京都,历经二十余年的辛苦钻营,好不容易得到提拔,历任监察御史、太子舍人、中书舍人等“清要官”的职务,还参加了晋书的编纂,并成为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如果这样一个筋斗栽下去,只要有无忌在,他这一辈子就休想再翻身了。李义府愈想愈害怕,愈着急,穿过横街,走到斜对面顺天门东侧的朝堂内,坐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坐立不安。丁点儿提着一盏红绢灯笼从承天门走了出来。他像遇到了救星一般跑过去,塞了一包银子。瞎子见钱眼开,况且丁点儿和他是老相识。用手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咧着嘴巴笑道:“李猫兄,有什么事要帮忙吗?”“我要觐见皇上。”
“叩阁?“丁点儿抬了抬小而圆的蚝蛳眼,“什么事呀,这么急?”“奏请立武昭仪当皇后。”
李义府把奏折双手递过去,“事不宜迟。”“不瞒老兄说,武昭仪是我的恩人,如今我正好转到了就日殿当近侍。奏折交给我吧,我帮你转呈。”
李治和武则天准备就寝。丁点儿走进甘露殿,呈上奏折,兴冲冲地说:“启奏皇上,中书舍人李义府叩阁上表,请求立武昭仪当皇后。”
李治“噢”了一声,接过折子,打开。武则天站在李治旁边,跟着观看,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奏疏上说:“臣闻皇后王氏阴险恶毒,行为有碍妇德,宜从速废除。武昭仪妇德卓越,学养深厚,堪为后宫典范,母仪天下。微臣乞请圣上顺应天下臣民之心,早立武昭仪当皇后。”
“写得好啊!”李治把脸偏向武则天。武则天感兴趣地问道:“这个人在哪儿?”“正在中书省夜值。”
丁点儿回答说。“皇上,立刻召见他。”
李治吩咐丁点儿:“宣李义府进宫。”
李义府从未进过内廷,胸口咚咚珧,不知是喜是忧是害怕,小心翼翼地跟在提着灯笼的丁点儿的背后,穿过漫长的回庳,转过—盏盏红色的宫灯,蹑手蹑脚地跨过高厚的门坎,弯腰进殿,走了几步,便双膝跪倒在地:“中书舍人李义府叩见陛下,深夜惊驾,罪该万死。”
“李爱卿平升!”李义府站起身来。李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在通明的灯火照射下只见李义府左肩微耸,颀长的身材显得单薄,长条脸,鹰嘴鼻,细眯眼挤出一丝笑纹,尖下巴上吊着一撮山羊胡子。形样斯文、温驯,然而显得有些迂腐、窝囊,憨厚中又隐含着贪婪,以及自许和不守本份的神情。李治先夸奖了一番他的忠勤可佳,接着用一种鼓舞的口吻说:“这样的疏本,爱卿不必深夜叩阁。”
“微臣不叩阁,奏折经过太尉之手,很难及时转呈御览。还有,长孙大人要把我贬出长安,再迟两天,肺腑之言便无法面奏圣上啦。”
“朝中还有拥护立武昭仪为后的人吗?”“多着咧,比如说王德俭,”李义府讨好地说,“可惜都被太尉挡住了。”
“你安安心心留下来,多和朝臣们接触一下,有什么情况随时进宫面奏。”
“臣叩谢皇恩。”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义府退出甘露殿时,简直乐得神来天外,腰杆子奇迹般地挺直了,背也不驼了,长颈子长长地伸了出来。他如坐春风一般,飘瓢然,欣欣然,兴髙采烈地回到了中书省的夜值房,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合眼。值夜官员,可以不参加早朝。当别人进宫参加早朝时,李义府回到了家里,吃了早点,一觉睡到日影西斜。晚餐过后,髙延嗣和丁点儿受武则天的委托,秘密来访,赏赐了一斗珍珠和十匹绢,以示慰劳与鼓励之意。不久,便越级擢升李义府担任了中书侍郎,正四品下。许敬宗和李义府公开拥立武昭仪当皇后,都得到了李治的赏识,“浊官”中的大多数便纷纷仿效他们的作法,或上书,或觐见李治,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李治或明或暗都一一给予赏赐和勉励。王德俭继李义府之后也尝到了甜头,御史大夫崔义玄和御史中丞袁公瑜等人开始一边倒,大大加强了反对无忌派的势力。崔义玄是镇压陈硕贞起义建立奇功的剌史,他因祸得福,因偶然事件而平步青云,擢升御史大夫,一跃而为掌管国家治安的要员。袁公瑜则以刚正不阿、无私无畏着称。他们都出身寒门,和无忌为首的贵族集团的人员比较,即和“清要官”比较,显然都成了身价不高的“浊官”。所谓“浊官”,是指那些出身低微,或品格低下,以及贪赃枉法、营私舞弊的官吏。虽然“拥武”的阵营扩大了许多,但其人员的地位、名气和能量都不足以和无忌派抗衡,面对面地展开拼搏。武则天清醒地看到了处境的艰危,进退维谷,急得心里火燎燎的,在殿内殷外转来转去。狂傲的无忌却没有乘胜追击,展开战略性进攻,进行毁灭性打击。他妄自尊大,骄矜自许,自我感觉强大无比,巍然屹立,如堡垒一般坚不可摧。一举手便镇压了高阳公主谋逆事件,连功髙德厚或颇孚众望的李道宗、李恪等李氏皇族、侍中宇文节等文武大臣,以及那么多的公主、驸马爷,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通通斩落马下,扫进了历史的深渊。他自我陶醉了,而且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以为李冶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没有把武昭仪放在眼里。对于那些暗中活动的“浊官”,他更是嗤之以鼻,小泥鳅掀不起大浪,阴沟里翻不了大船。精明强干的武则天知己知彼,总是把自己放在拼的位置上,看准时机主动出击,打进攻战。当无忌集团处于休整状态,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即刻授意许敬宗仍以巫术为由,借题发难,上书李治,强烈要求废除王皇后。虽没有达到目的,但震动力却相当的大,好像走路一样,只剩下最后几步便可达到目的地了。常言道,行百里九十则半。最后的一小段里程,既要坚持,又要鼓劲,还必须稳重、妥当,环环扣紧,不可粗心大意,谨防疏忽失误,以免功亏一篑。八月,袁公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逮捕了长安县西安市西城县令裴行俭。裴行俭,绛州山西新绛县人,出身名门而好学,年少即为弘文馆的学生,博览群书,精通历数及阴阳之术,又擅长书法,尤以隶书、草书为佳。曾任左屯卫参曹军,是军中文官,七品或八品。名将苏定方很器重他,亲自传授兵法,使他成为了文韬武略的全才,三十七岁即升任长安县令。他从种种迹象中判断出武昭仪心怀不轨,将一发而不可收拾,右仆射楮遂良也有同感。二人相约找了长孙无忌,商议如何对付武昭仪。“妖妇手段毒辣,”裴行俭急切地说,“又有心计,汉朝的吕后也比不上她。不尽快除掉,将会祸及社稷。”
“皇上执迷不悟,处处护着她,我说的他听不进耳,反而以为我多事。”
长孙无忌显出为难的神色。“太尉随时可以进宫,不如先把她抓起来拷问。有了口供,就奏请皇上处死她。”
“这样做,未免太鲁莽,影响不好,还是以说服皇上为上策。”
“事态已经发展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急如星火,太尉不宜再犹豫了”“处死一个小小的昭仪不难,但是不能损伤皇上的威仪。老夫自有安排,你们看我的眼色行事好啦。”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太尉,事不宜迟哟。”
“我也有同感。”
楮遂良强调说,“妖妇神通广大,一旦成了气候,可就不好收拾啰。”
“不要想得太复杂。她的脚跨不出内宫的门槛,能把我们怎么样?”“可是她的手很长,”裴行俭抬眼望着长孙无忌,“早已伸到外面来了,已经抓住了不少为她效劳的人。”
“她抓你也可以抓嘛。”
“有太尉这句话,裴某就可以动手了。”
“不过,也不能随便乱抓,要注意影响。”
“太尉,裴某告辞了。”
裴行俭双手一拱,转身走出了无忌的府邸。袁公瑜得到消息,赶到休祥坊应国夫人杨氏的住处,请她漏夜进宫,转告了武昭仪。武则天运用她那独特的各个击破的法子,在长孙无忌、褚遂良和裴行俭三人中间,选择了最弱的一环下手。时间紧迫,而危险就在眼前,她怂恿李治运用不需经中书、门下两省而立即生效的“墨敕”,调裴行俭出任西州都督府长史。第二天早朝,空气显得沉闷而紧张。百官在朝堂等候进殿时,才知道裴行俭调出了长安。长孙无忌震惊不已,因为李治一贯对他礼敬有加,从来没有使用过“墨敕”。他性格外向,喜怒都挂在他那铁板似的黧黑的长方形脸盘上,鼓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暴出来了,攥紧的拳头差点紧出血来。西州,是贞观十四年由名将侯君集所翦灭的高昌王国的所在地,位于天山山脉南麓东段的吐鲁番盆地。盆地比海平面低一百五十五米,而天山高耸挺拔,一般海拔在三千至五千米之间。从戈壁吹来的热风使这里风化成一片荒原,素有火洲之称。该地人烟稀少,民族乃卷发、碧眼、高鼻之胡番,恍若化外之境。都督府长史和长安县令的官阶同为正五品,这次调动可以说是打击、处罚和贬谪兼而有之。然而裴行俭并没有一蹶不振,经受了艰苦环境的锻炼,后来他以惊人的意志和魂力,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拓展了西域的领土,为西域的发展作出了有益的贡献。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九月,继李义府之后,许敬宗升任礼部尚书。拥武派的干将不断升迁,阵容不断壮大。而无忌派的柳奭和裴行俭前后遭贬谪,挫伤了锐气。武则天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女人,坚韧不拔而又深谋远虑,她感觉到下层舆论愈来愈偏向于她,而上层还没有解冻,又撺掇李治烧了一把火。早朝下来,李治召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和李筋四位元老重臣进两仪殿议事。李筋却借口身体不适,请了病假。李筋,本来姓徐名世筋,高祖李渊赐姓李,故名李世筋。太宗李世民驾崩后因避讳,去掉了“世”字。
太宗临终前玩弄权术,测验他的忠心,无缘无故地将他贬为叠州甘肃叠部县都督。李治即位后的第三天,遵照太宗的秘密遗嘱,擢升他当特进、检校洛州刺史、兼洛阳宫留守。李筋仍像赴任时一样默默地由原路返回长安,接着改任左仆射,恢复了相位。他出生于山东的一户殷实农家,跟随李世民纵横天下,为大唐开国功臣之一。其军事才能超群,屡建赫赫殊功。他和大唐名相魏镦一样,对太宗有着“人生感意气”的情怀。但自从太宗那么一试之后,弄巧成拙,李筋寒了心,一直以冷漠的态度对待朝廷。此时的李筋,是大唐顼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可谓国宝,担任司空。他年逾花甲,体魄却照旧强健壮实,气宇轩昂,凛凛大将风度。堂堂相貌,两眉浑似刷漆,眼光犹如寒星闪烁,雄风犹在,仍有匹敌万夫之气象。由于心里结了冰,看穿了天子无情,人生如梦,变化无常,为人处世已变得相当慎重。从不轻易流餺出内心的思想感情,态度模棱两可。“宁静淡泊,趋吉避凶”成了他的座右铭和处世哲学。由于司空李筋缺席,在场的大臣一致反对,朝议闹了个不欢而散,李治气极败坏地退进了后宫。武则天见李治一脸惨相,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推测他又碰了钉子。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呵呵地宽解道:“皇上,没什么好气的,沉住气,着急不如摆计。总而言之,你是君主,他们终究得听你的。”
“哼,”李治可恼地紧了紧鼻子,“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君臣之礼来对待朕。尤其无忌那老头,处处以长辈的身份来压制我,似乎一切都得听他的,由他说了算。”
“他的确太狂妄了,一副不可一世的骄态,很有必要打掉他一点骄气。”
“有什么好法子?”“法子倒是有。”
武则天顿了顿,缓和了一下口气,“不过先不要从他头上开刀,他是亲舅舅。”
“那么,在他们之中选择谁好呢?”“到时候再说。明天你再把他们找来,我坐到帘后听政。“当天晚上,许多的“清要官”聚集到了无忌的府第,只有李积托病未来。在场的人情绪都不正常,心事沉沉,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似的。无忌紧绷着面孔,花白胡须翘得高髙的,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打量着在坐的客人。唐初只有案几,没有桌椅,一般都是席地而坐,或者坐座垫、矮墩、矮凳,富贵人家多用胡床即绳床等坐具一一古代的床兼坐、卧二用。虽然早已有了茶叶,但喝茶刚形成习惯不久,茶具也没有后来那么讲究。家奴和使女上了特制的君山银针茶,漆器的盘子里摆着精美的干鲜果品,可是没有人吃。侍中韩瑗拿起一只桔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脱口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韩侍中,这话是什么意思?”右仆射褚遂良抬起头来,两目炯炯地望着他。“意思很简单,”韩瑗苦笑了一下,“如果关键时刻该作出决断而不决断,以至贻误时机,就会遭受灾祸。”
室内的气氛顿时涨了上来,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议论论:“我们现在的作法,不知道是以攻代守呢,还是以守代攻?总让人觉得似乎很乱,处处被动,随时都在应付他们的进攻。”
“他们是突破,我们是狙击,不要光看表面现象,其实主动权在我们的手上。”
“可是,皇上拥有决定权,终究还得听他的。”
“皇上一时受蒙闭,是暂时现象。”
议论还没有停止,中书令来济凑到长孙无忌跟前,问道:“明天皇上肯定会召我们复议,该怎么对待?”无忌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坚持,不让步。我们的职责义不容辞,没有妥协的余地。”
“太尉不宜直接出面。”
右仆射楮遂良劝阻道,“一且弄得皇上非难国舅,那情形就太尴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