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友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8
|本章字节:12132字
忖度了一气,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二张又说服武则天在殿堂上亲自审问,张昌宗当面跟魏元忠对质。次日,武则天在延英殿设朝,召集太子武显、相王武旦和诸宰相,让魏元忠与张昌宗当着众人的面对质。张昌宗趾高气扬地走进殿内,向武则天行礼后,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拱了拱手。魏元忠跨进殿门,殿内殿外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他那苍老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额头上露出刀刻般的几道皱纹,银白的胡须拖到胸口,又给人一种倔强和刚毅的感觉。他是宋州宋城河南商丘南人,初为太学生,累年不调不以为意,潜心钻研设险用兵之道。仪凤中,吐蕃屡扰边塞,上书言命将用兵要领,跨入仕途。三次配流,性情不改,正气凛然,宁折不弯,出将人相,白发皓首,历尽人生坎坷,现在又面临生死考验。站在对立面的并非钢铸铁浇般的彪汉,又不是英姿飒爽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妖冶如女人似的小白脸,靠阳物供女皇取乐的嬖幸,魏元忠不免又生出几分怆凉和悲酸,疾首蹙额,仰天长叹。跟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小子交锋,真是奇耻大辱!张昌宗看见他那气势磅礴和巍然屹立的形样,自愧形秽,腿脚发软,心像打鼓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他自己喊醒自己假戏要当作真戏唱,自己再三给自己打气,打起精神,把吃***的劲都拿出来,炸开喉咙,唾沫横飞,向魏元忠发起了攻势。他尖声哑气,好比推独轮车一样,吱吱地直响。魏元忠的脸涨红了,青筋突起,眼里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芒,据理力争,逐一反驳。双方指控、辩论,一来一往,无法作出判断。张昌宗使出了最后一招,启奏道:“张说听到过魏元忠说的话,请陛下召见他询问。”
“宣张说进殿。”
武则天的口谕一递一声地往殿外传。张说接到召见的敕命,心中小鹿儿般乱撞:“闹来闹去闹到我的头上来了,该倒霉。”
他紧张得全身松软,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忽忽。走到官门口,同事中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拉了他的袍袖一下,压低嗓子严厉地说:“声誉、正义,至为重要。冥冥中的鬼神,难以欺骗隐瞒呦!不要投靠奸邪,陷害正人君子,只求苟且偷生。”
“莫打扰我,我有我的考虑。”
张说含糊其词。
“如果你被判处流刑,放逐到偏远的不毛之地,那要荣耀得多。万一大祸临头,宋某一定叩开宫门,给你申冤,要死陪你去死。放肆去做吧,万古流芳,就在此一举了。”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和左史刘知几围了垅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激昂的情调进行勉励。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要污染青史,给子孙后代留下耻辱!”张说登殿,行了叩拜礼。
武则天问他,他打量了一眼御座侧边靠后准备记录的上官婉儿,没有马上对答。魏元忠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原告证人,大为惊恐,迎上前,沙哑地喊着说:“张说,你打算跟张昌宗联手陷害魏元忠,是不是?”
“呵,魏元忠身为宰相,语言为什么竟跟陋巷小人一样?”
张说轻蔑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张昌宗见张说尽说些题外的话,急了起来,焦躁地催促道:“少说废话,快把他们的谋反言论,直接奏明皇上!”“陛下请看,”张说脸红脖子粗,“在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威逼微臣,可以想象他在朝外时的气焰何等嚣张。”
殿堂上骤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人们都张开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臣现在站在殿堂上,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不敢说谎。臣实在没有听到过魏元忠说那样的话,只是张昌宗逼迫臣,非作伪证不可。”
张易之、张昌宗如同胸膛受了一记重拳,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齐怒吼道:“张说跟魏元忠共同谋反!”武则天骑虎难下,非常尴尬。她略一凝神,用手指了指二张:“如实奏来!”“张说曾经吹捧魏元忠是当今伊尹、周公。伊尹罢黜了姒太甲,周公做了摄政王,代理国政,不是谋反是什么?”
“二张小人,”张说嗤嗤鼻子,“既卑劣,又孤陋寡闻,仅只听说过伊、周的片言只语,却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前些日子,魏元忠刚穿上紫色官服,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道贺,魏元忠对客人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我确实对他说过:你身负伊尹、周公的重任,拿三品的俸禄,有什么可惭愧的呢!伊、周身居高位,心怀至忠,自古迄今,谁不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周,教他效法谁?”顿了顿,他的语气低沉下来:“臣岂不知道,今天迎合张昌宗,立马可获高官厚禄。不作伪证,必遭灭族。但臣害怕魏元忠死后,冤魂索命,不敢诬陷。”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突然暴怒起来:“张说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应当与魏元忠一同下狱治罪。”
过了几天,再传见张说询问,张说的证词跟以前一样。
武则天气得眼冒金星,双颊抽搐,指派各宰相会同河内王武懿宗审讯,张说坚持初供不改。敢怒敢言的正谏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则早已忍无可忍,以大无畏的冒死态度,直言切谏道:“魏元忠一向忠心正直,张说人狱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倘若治他们的罪,会失掉天下民心。”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武则天气得失去了理智,似乎还没有分清青红皂白,还有些不甘心,还听不进逆耳之言。内官苏安恒打箅赔上自己的半条性命,愤笔疾书,又上书谏诤道:“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佞之主。自从魏元忠下狱,大街小巷纷扰不安,士民都说陛下信赖奸邪,排斥贤良。忠臣烈士,私下悲叹,在朝堂上都缄口不言,怕冒犯张易之兄弟,白白送死而毫无益处。另外,现在赋税劳役都很“烦重,百业凋弊,再加上邪恶之徒专擅放纵,刑罚与赏赐失当。臣深恐人心不安,激起其他变故,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宫前。陛下将用什么来解释,又靠什么来抵御?”谏言唐突露骨,不留余地,可以说前所未有。二张看到奏折,心头像油燃烧,顿足捶胸,想要杀死苏安恒。朱敬刚、凤阁舍人桓彦范和着作郎魏知古等人,多方保救,苏安恒才得免一死。九月九日,就在重阳节这一天,贬逐魏元忠当高要广东髙要县县尉,官阶从九品下。高戬与张说,都流放到岭表大庾岭以南〕。
武则天的判处,既不得人心,也违背了自己的心愿。魏元忠平定徐敬业的叛乱,建立了特殊的功劳。后来又多次担任大总管,抗拒吐蕃与突厥等外族入侵,功绩和才千都少有人可比。然而他过于刚强,宁折不弯,不留通融的余地,缺少狄仁杰的海量,以及左右大局的平衡本领,不能调和正反等各方面的关系,求同存异,辅佐女皇管理朝政。他有狄仁杰的原则性,却不及他的灵活性,好比打仗一样,只会直取,而不善于采用迂回战术。尤其是始终纠缠着张家兄弟不放,似乎连女皇的私生活也要管住。蛲晓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魏元忠屡遭挫折,就折在“蛲蛲”二字上。以武则天的精明,早已推断出了二张指控魏元忠诬陷不实。熊掌与鱼,二者只能取其一。她的生活自然少不得二张,因此只得牺牲魏元忠。即使昧着良心甩掉了魏元忠,也比魏元忠的手段高明,这就给魏元忠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没有把他一扛子敲死。她心里通明透亮,也重情义,重意气。她没有运用“壁辞”来违避,却亲自召见了他。魏元忠在辞行的时候,也动了感情,流着泪对武则天说:“臣年纪大了,现在前往岭南,十死一生,日后陛下定有想起臣的时候。”
“朕心里有数。”
武则天委婉地说,“你要好好反省—下自己,也替别人想一想,改一改个性。”
二张都在她身边侍奉,话只能说到这份上。魏元忠偏偏不理会,他一眼瞧见二张那妖媚的样子,火又上来了,恨不得扑上去掐住他们的咽喉,狠狠地咬他们几口。伸手一指,粗声大气地说:“这两个小儿,终究会闯出大祸!”二张退到殿下,叩头捶胸,呼天抢地声称冤枉。
武则天的本意,是想让他们隔开一段时间,缓和一下矛盾。不过不贬谪一下,二张死活不依,哪里知道如此水火不容。她也泄气了,一声叹息,头仰靠到了御榻背上:“魏元忠,你可以走了。”
殿中侍御王唆愤愤不平,再上奏章为魏元忠叫屈,请求复审。宋璟警告说:“魏元忠侥幸免死,你又去冒犯天威,会不会招惹麻烦?”“他忠贞不二,反而受罚。正义当前,使人激愤,我为此受到再大的打击,也不后悔。”
“唉,我不能辨明魏公的不白之冤,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宋璟也是一个血性男儿,以耿直不阿着称于时。他是邢州南和河北南和县人,调露年间考中进士,为官清严,大公无私,后来成为唐明皇开元初期的一代名相,与姚元崇并称“姚宋”。姚元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垂范后世。秋风起,天气凉。朔风一刮,遍地金黄。灰暗的云块,缓缓地从北向南飘流,日影蒙咙,天气阴冷。长安郊外,白杨树上的叶子快落光了,梧桐和菩提树的宽阔的叶片,酷似中了魔一样在空中乱舞。风巳卷去屋檐下和土沟边的树叶,赤裸裸的乡野上,只有深沉而漫长的寂静。成群的灰雀,不时像一片浓云似的从麦收地里哄然腾起,又如碎石般地撒落在满是黄尘的土路上。虎纹伯劳发出惊心动魄的“知卡、知卡”的高叫声,似乎在宣告这是它的神圣领地,任何外来者包括其他伯劳鸟都不得侵犯。弱小鸟类见到如此暴躁的猛禽,都吓得寸骨皆软,逃之夭夭。两只伯劳抢占地盘,展开了激烈的鏖战。它们忽而在空中飞斗,忽而扭打得落到了地面上。相互撕爪咬啄,打得羽毛凌乱,血肉模糊。太子仆崔贞慎等八人穿过长安东郊,来到灞桥,设宴给魏元忠饯行。霸桥在长安东面,离城二十里,横跨在灞水上。这是一座富有诗意的古桥。春秋初期,秦穆公与东方诸侯争雄,改滋水为灞水,修筑了此桥,成为长安向东方出入的要道。隋文帝又在秦汉桥里许远建了南桥,后人称此桥为灞桥。唐人送客多到桥头,折柳赠别,至此黯然,故又名销魂桥。春夏之交,河岸柳吐绿珠,桥下水花迸溅。冬季雪霁风寒,沙明石露。
“灞柳风雪”是关中八景之一。他们没有注意秋色的斑斓和肃穆清冷。魏元忠面对着烟水空蒙的灞河,始终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呷着杜康酒,仿佛在品尝人生的滋味。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赛似闪电撕碎乌云般的暴怒,朋友面前却温顺得如同绵羊一样,率真纯朴,说话也不利索了,甚至说不出来了。崔贞慎带头给他敬酒,以话搭话,一边开导说:“皇上的召见,明明在暗示你好好反省一下,到时候会把你召回来的。”
“我要是能重返朝廷,非亲手宰了那两个臭小子不可。”
魏元忠一拳揍在食案上,打得杯盘碗筷都跳了起来,酒杯掉到了地面上,啪哒一响,摔成了碎片。
“看你又动怒了。”
崔贞慎给他换上一只新杯子,斟满酒。
“脾气不要太躁,该忍的要忍,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我就看不惯他们,没有调和的余地。”
“也得替皇上想想,她八十岁了,总得有人侍候。”
这么一想倒是消了气。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天恩浩荡,我终生都难以补报。”
护送魏元忠赴任的公差来了,谈话就此打住,撤了席。魏元忠与崔贞慎等拱手告别,上了马车。车轮辗过灞桥,愈行愈远,最后看不见了。张易之获知此事后,捏造个假名“柴明”撰写诉状,紧急告密,指控崔贞慎等与魏元忠阴谋叛变。
武则天命监察御史马怀素负责审理,并且交待说:“事情不假,审问要迅速,尽快奏报。”
没隔多久,连续来了四五批宦官催促结案,并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铁证如山,干吗拖延?”马怀素懒得跟他们啰嗦,直接向武则天奏请道:“单凭一纸诉状定不了罪,得让柴明与崔贞慎等当面对质。”
“我怎么知道柴明在哪里?”
武则天紧了紧鼻子,“你只须按告发的事实审问,用不着找告密人。”
“不核实,就不能判。”
“你是不是打箅包庇叛逆?”
武则天扭歪了脸。
“臣不敢放纵叛逆。”
马怀素笃定如山,语调铿锵,“魏元忠以宰相的地位,被贬逐远方,崔贞慎等亲朋故旧为他饯行,以此诬陷他们谋反,臣不敢定案。从前,梁王彭越被砍头示众,梁大夫栾布出使回来,对着他的头奏事,汉高祖刘邦并没有定他的罪。魏元忠所受的处罚远不及彭越,连饯行都有罪了吗?陛下操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圣衷决断就行了。”
“依你的看法,他们有没有罪?”
“臣才智低下,见识浅陋,实在看不出谁是罪犯。”
武则天在殿内踱了几个来回,心态慢慢平静下来,理智战胜了感情,气也消了,宽大了崔贞慎等人。太平公主很久没有进宫了,武则天猜测十有八九是流放了高戬的缘故。张昌宗本来是她的情人,由她献给母皇的。难怪别人骂张昌宗“臭小子”,他也太绝情了,居然把高戬扯到魏元忠一起,硬把他和太平公主给拆散了。
武则天一阵心慌,她知道太平公主可不是好惹的,女儿的谋略和魅力都不在她之下,可惜不够练达。要是她发了狠,撺掇朝臣发难,二张也休想再有安宁的日子。太平公主一直在朝臣中活动,她是想取得众人的好感,保住三哥的太子地位。她结交魏元忠,就是通过高戬勾通的。魏元忠走后,她跟宋璟等人结得更紧了,同时,把两个哥哥也扯进了“倒张”集团,通过丈夫武攸暨把武三思等武氏族人也扯到了一起。
武则天敏悟出女儿回避她并非吉兆,肯定在耍手段,玩名堂。
“五郎六郎危险!”武则天心里喊道,“我得警告他们小心在意,谦虚谨慎些,少惹麻烦。”
武则天在延英殿西边不远的含象殿宴请朝中权贵。二张的位置都排在宋璟之上,张易之素来敬畏宋璟,武则天又给他们兄弟打了招呼。兄弟俩想取悦宋璟,空着自己的座位,向宋璟恭恭敬敬地一揖,说:“明公是当今第一人,怎么可以坐在下位?”
“嗨,”宋璟莞尔而笑,“宋某才智低劣,职务卑微,张卿反说我是当今第一人。不敢当,不敢当。”
天官侍郎郑杲的小眼睛滴溜儿一转,诡谲地说:“中丞大人,为何称五郎为卿呢?”“根据他的官职,”宋璟的眉梢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正应叫他作卿。可是,阁下非张卿的家奴,怎么称他为郎呢?”
郑杲紫涨的面孔流出了一道道热汗。左右一片低嘘声。他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国家典章制度,君王称臣属为卿,门生或晚辈呼主人为郎。至于上级称下级为卿,家仆呼主人为郎,并不通用,有些勉强。宋璟的说法,似乎也有些强词夺理。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宋璟显然在向二张及其走狗公开宣战。二张恼羞成怒,遂幵始寻宋璟的岔子。一则朝廷少不得能臣支撑,二则武则天清楚宋璟正派,不肯应允。事情总不如人意,左右不是,朝臣愈来愈难驾驭了,人心离散,朝廷乱糟糟的。看来长安呆不下去了,武则天又想到了洛阳,那里是她亲手缔造的周朝的首都,是她住惯了的家。来长安整整两年了,厌烦了。大多数朝臣的家也安在洛阳,临时借住在长安,也想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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