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友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8
|本章字节:12154字
武显带头跪下磕了个头,转身往外走,众人跟在他身后退出了寝殿。李多祚、杨元琰、敬晖等,带领羽林军逮捕张昌期、张同休和张昌仪,当即斩首,连同张易之、张昌宗的人头,一并悬挂在天津桥洛阳西南洛水桥南岸示众。袁恕己和薛思行等随从相王武旦统率南衙卫军,将凤阁侍郎韦承庆、同平章事房融和司礼卿崔神庆逮捕,一起投入狱中。他们都是二张的党羽,必须一网打尽,防范非常事变。黄昏时分,风雪停止了。空气清新寒冷,搔痒人的鼻子,宛若针一样刺痛双颊。冰冻凝固了神都大面积的积雪,四外一片白漫漫的,酷似漆一样的发光。屋面披上了洁白的素装,树木的枝条变成了臃肿的银条,宫墙俨然冻僵了的白脊脊的长龙,静卧在烟霭般迷迷蒙蒙的暮色里。玄武门城观上风灯未亮,檐口的铁马的丁铃声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太平公主在丈夫武攸暨的陪同下,乘车通过玄武门,来到迎仙宫门口下了车,监守迎仙宫的李湛上前行了见面礼。太平公主以商量的音调对李湛说:“我受命拜谒母皇,羽林军暂时撤离宫门。”
“撤不得。”
李湛皱着眉头,“宫内宫外严禁出人。”
“哦,他留下来。”
太平公主指着武攸暨,“羽林军只撒到外围,以免千扰我们母女谈话。”
李湛做了个手势,命令羽林军退到了宫墙的外面。太平公主走进长生殿,婉儿迎了出来,把她带进了寝殿。太平公主扑到御榻旁边跪下来,呜咽着喊了一声“母皇”,便像刚刚坠地的婴儿一样哇哇地哭起来。
“太平儿,心肝,你看我来啦。”
武则天像受了欺凌似的,把头伏在枕头上。太平公主和婉儿从两边把她扶起来,坐到御榻上。婉儿在她背后放了一个大靠垫。太平公主坐到了榻下的斜侧面。灯光下,她瞟见武则天神情阴郁,满脸寒气,下陷的太阳穴发黑,扬起的眉梢拖下来了。张柬之等人委托她来要说的话,她不忍心说出口。她移坐到武则天的身旁,下意识地捏住她的一只手,哺喃呐呐地说:“没想到,他们如此大胆。”
“想不到的事多着哩,”武则天显得很豁达,“譬如,咋天和今天白天风雪交加,黄昏便停止了。”
“母皇怎么没有防备?”
“防自己的儿子干吗?江山社稷迟早是他的。只不过,他不该如此着急,迫不及待,趁朕在病中,不顾朕的死活杀进宫来,抢班夺权。”
“三哥是被迫的。”
“我知道。”
武则天用舌头舐了舐干燥的嘴唇广要是旦儿,他绝对不会这样做。孝心感动天和地,忤孽子自有报应。你今后看得到的,他的结果不会比你们好。”
“母皇怀疑我也插了手?”“你恨五郎、六郎,不恨朕,朕因此谅解了你。”
太平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厉害呀,病到如此程度,还能料事如神。”
她扭动着腰肢,用撒娇来掩饰慌乱和羞愧。
“母皇错怪儿臣啦,我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
“他们是利用你,也许你没有察觉。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又是他们教你来的。”
“什么事都瞒不过母皇,你简直是神。”
“察颜观色,开言见肺腑,我也是推断出来的。”
武则天惨淡地一笑:“我建立的是武周王朝,他要复辟李唐社稷,传位制书,既无作用,又无意义。”
“管他姓武姓李,太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应该尊重你。”
“明天是什么曰子?”
“正月二十三日。”
“好呗,”若有所思之后,武则天说,“明天朕行敕,命太子监督国政,恢复他姓李,并分别向十道派出十名钦差,携带敕书宣慰诸州。后天传位给太子李显。”
“母皇,你替三哥想得真周到。”
“朕想不想,反正都得这么行事。可惜的是,外乱闹不起来,内乱他制止不了。”
“儿臣目光短浅,却没有看出来。”
“韦妃,未来的韦皇后,那么贪婪、泼辣,比朕还狂野,他奈何得了吗?”太平公主默认了。
武则天不放过任何机会,又在仇人背上插了一刀:“张柬之等人,都是王莽、曹操似的人物,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分。因此,我打箅忍痛割爱,把婉儿让给显儿,协助她管理内政,你马上就带她出宫。”
“皇上,我不愿意离开你。”
婉儿流下了泪水。
“跟着朕,耽误了你的青春。让你去辅佐显儿,一举两得。朕召显儿回朝,特意安排你去传旨,跟他频频接触,就是这个意思。”
太平公主和婉儿都对武则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太平公主联想到了铁券文书和她积极促成李武二姓结成姻亲,目的就是要使二者纽结成一体,相辅相依,长期共存。她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不断调整宰相班子,有步骤地恢复文物典章制度,开始给那些冤假错案平反,把太子显推向前台,授予相王旦的实职实权,包括军权。当时大都不明白她的用意,事后仔细一想,无非是在为传位作准备,让太子显在她驾崩之后,顺理成章地登极称帝。由此看来,神龙革命纯粹多此一举,大可不必如此。张柬之等人急不可耐地策动政变,说不定真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暗藏着祸心。后来太平公主把武则天的话和自己的推算告诉了李显、李旦,以及武三思和丈夫武攸暨,由此触发了他们与张柬之的矛盾,联手对付这些复辟“功臣”,直至把他们送上断头台。正月二十五日,李显在通天宫即皇帝位,举行朝贺。照箅他是唐朝的第六任君主,庙号中宗。下诏大赦天下,只有张易之党羽不赦。所有被周兴、来俊臣酷吏等陷害的人,平反昭雪,发配流放或没人官府当奴作婢的子女,也全部放归。相王李且加封号为安国相王,升任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封号为镇国太平公主。李姓皇族被发配或没人官府为奴的,子孙都恢复皇室户籍,并依照能力,任命当官,加封爵位。次日,武则天徙居上阳宫,李湛留下负责警卫。紧接着,李显率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给武则天敬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李显跪到御榻前给武则天请安,才看清了母亲的衰老模样。她本来因年老而凹陷的眼睛,由于哀怨与伤感几乎消失在浮肿的眼皮底下。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别。高高的额头出现了沟槽,像木瓜一样发黄的脸上布满了皱折。李显惊奇得屏住了呼吸,从心底迸发出一种孩童似的呼唤:“母皇,好好保养龙体,儿臣会把你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的。”
“那么,你简单地说说看,在我执政的五十年里,由当皇后到当皇帝,幵创了什么事业,主要有哪些政绩?”
李显一下被问住了,心头茫茫然,窘得满脸通红,眼睛发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武则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过去了。然后扬起眉毛,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名道姓地问:“张柬之,你是朕亲点的状元,现在就从科举讲起,唐太宗取录了多少进士,我执政期间是多少?”
“回皇上,”张柬之拱手对答道,“贞观共二十三年,选进士二百零五人皇上取进士一千余人,同时首开武举、殿试和弥封卷,加上放手招官,破格用人,形成了人才济济的局面。”
“袁恕己,”武则天又点名喊道,“你对比一下户口数字。”
“高宗永徽三年,全国三百八十万户,现在有六百一十五万户,增加了将近一倍。”
袁恕己奏报后,武则天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崔玄祎:“你谈谈军事情况。”
“自陛下参决政事以后,加强了边防。永徽六年灭西突厥,设昆陵、蒙池都护府。乾封三年收复辽东,设安东都护府。长安二年设北庭都护府,管理天山以北,统辖昆陵、蒙池二都护府。陛下威震四夷,巩固了江山社稷,百姓基本安居乐业。”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朕的一生有多少功劳,有多少过失,你们不妨扪胸问问自己,朕也用不着自我夸奖,由天下臣民去评说好啦。”
姚元崇躬身上前,跪奏道:“有一件事,许多人不知道内情,臣想当着陛下的面讲出来。”
“有话尽管直言,不必顾三顾四。”
武则天缓慢而又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当年王求礼上疏,请求阉割薛怀义,以免扰乱宫围。臣亲眼见到了狄仁杰的批语:知之而言,不知而言?阴阳易位,各有所需。三千嫌少,一个嫌多。天理何在,良心何存?,诸位再想一想,狄公所批合不合乎人之常情?”殿内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短促,但其间各人的思想赛如空中的细雨一样,被风吹来吹去,纷纷四散地乱飘着。
武则天把脸偏向李显,嗓音低哑地说:“叩辞吧。”
李显和群臣一齐跪下磕了个头,慢慢地退到了寝殿之外。此后,每十天李显率文武百官到上阳宫,向武则天请安一次。
下了一场暴雨,骤然云消雾散,天空又放晴了。丁点儿和傻大哥搀扶着武则天在林荫下散步,后面跟着武玉兰和红杏、香荷。
武则天移居上阳宫,服侍她的人更换了。高延福、高力士和金刚等大小太监仍留在洛阳宫,直接伺候当今天子李显和韦皇后,傻大哥、丁点儿和红杏等老年太监、宫女,又回到了武则天的身边。世事茫茫,宛若猛旋的涡流,边回旋边向前流逝。春季被挤掉了,夏季的天气变幻莫测:忽而晴,忽而雨,忽而铄石流金,忽而溽暑蒸人,忽而漫天阴霾,忽而朗朗乾坤穹苍不挂一丝云彩,像碧玉一般深邃而透明。刹那间,阵阵熏风变成了狂飙,飞砂走石,黑云浑如妖魔一样在空中奔涌,使唤雷电和爆豆般的雨点互相攻击,雷雨汇成瀑布似的倾泻下来。雨后,上阳宫西北面龙鳞渠里的雨水溢出了堤岸,北海和五湖烟波浩淼,弥漫着蒸腾的白雾。西苑成了一片雾海,朦朦胧胧,飘飘冉冉,楼阁亭台和树木等景物若隐若现,闪烁迷离。上阳宫本来建在苑内的东南方,如今却隔开了,成了一座单独的庭院。李旦推荐安金藏担任上阳宫监,李显照准,安金藏把妻子武玉兰和小孩都带来了。分别了多年,又重新凑合到一起,不免勾起许多的感慨,还会产生一连串的回味和遐思联想。神龙元年了二月四日,正式恢复唐王朝的国号。郊外祭祀、皇家祖庙祭祀、农神祭祀、皇帝陵墓祭祀、百官名称、朝服颜色、旗帜颜色和公文用语,都恢复了唐朝旧制。神都河南洛阳市恢复东都旧称,北都山西太原市改回原名并州。老君李耳,也恢复了原称太上玄元皇帝。李显诏命张柬之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崔玄祎当中书令,袁恕己当同中书门下三品,敬晖、桓彦范同当侍中,五人都封爵郡公。李多祚授封辽阳郡王。王同皎担任右千牛将军,封琅讶郡公。李湛担任右羽林军大将军,进爵赵国公。其他官员依照功劳等级,分别赏赐。二张的党羽,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韦承庆贬作高要县尉正谏大夫、同平章事房融,开除官籍,流放高州司礼卿崔神庆流放钦州。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婆娑摆舞。靛蓝的晴空一角从密叶之间遮遮掩掩地露出脸来,还有几缕白柔细散的羊毛云,稀薄得宛若蝉翼一样,闪着银光。瞬息万变的天宇赛如织锦上的装饰图案,迷蒙恍惚,虚无缥缈。热浪滚涌着,使远处的景物都变大了。从黄河和洛河的交汇处缓缓飘来一团团青烟般的水雾,迷惘的苍蝇随着雾气旋转飞舞,嗡嗡然闹成一片。鸣蝉最喜欢夏天的炽热,“知了,知了”唱歌似的叫着,一阵鸣唱刚息,一阵鸣唱又起,彼此唱和,仿佛在演奏着尘世间兴衰更替的历史。
武则天边走边听着喁喁的蝉鸣声,继续搜索着往亭。在她迁往上阳宫时,太仆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崇独自伤心流泪,哽咽出声。站在他侧边的桓彦范和张柬之,脸往下一沉。张柬之银白的胡须一颤一颤地,眼睛酷似一对火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姚元崇:“今天岂是你悲哀哭泣的时候!咳,恐怕从今以后你就要大祸临头喽。”
“我侍奉则天皇帝的时间很长。”
姚元崇解释说:“现在君臣突然分离,悲痛难忍。我前些时追随你诛杀奸佞恶逆,是尽一个臣属的大义。今天辞别旧主,也同样是尽一个岜属的大义。即使因此而受到惩罚,我也心甘情愿。”
恒彦范、张柬之奏请李显,将姚元崇贬出当亳州刺史。曾经向则天皇帝极力荐举张柬之当宰相的,除了狄仁杰,便是姚元崇。
武则天得到这一消息,吩咐安金藏设法把李旦找来。李旦以探病为由,带着一家人到了上阳宫仙居殿,拜见母皇。
武则天抑制不住心潮的奔腾起伏,嘴唇抖动着,开门见山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姚元崇,大忠臣啊!旦儿,你可千万要记住他的名字。我以母亲的名义向你推荐,此人熟谙文武之道,箅计划策,忠勤国事,有魄力又有恒心,用他担任首席宰相,必定国家兴盛,百姓安康。”
“奶奶,孙儿帮父亲记住了。那天你的御驾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还拱手作了揖咧。”
李隆基敏悟出了祖母的心思,脆快地回复道。他是李显的第三子,人称三郎,今年二十岁。生就一副既庄严又迷人的相貌,黑亮的大眼睛不可捉摸地灼灼闪烁着,隐隐透露出他骨子里的忧悒而热情的灵魂。那富于感染力的微笑,散发着青春的英勇和生命的喜悦,还夹带着几分风流劲儿。他的服饰异常精致,衣裳却显而易见的宽大,很有个性,既没有隐蔽他那优雅的身姿,又不拘束穿者的洒脱飘逸的动作。
武则天早就看中了他的豪壮和超凡脱俗的一面,如今却把希望寄托到了他的身上。
“你过来,祖母跟你讲几句话。”
李隆基毕恭毕敬地凑到武则天跟前,武则天拿着他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人的命运往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部《易经》,主旨就是两句话,八个字: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忍耐、拼搏和坚持,这三者便是克敌致胜、走向成功的法宝。”
“孙儿铭记袓母的训谕。”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一生心血和实践的结晶。”
李旦一家子告辞后,武则天那苍老的脸上浮起一缕狡黠的难以捉摸的微笑,俨然办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眉宇间流露出一派欣幸的神气。这个满身邪门的老妪,在她人生的历程上,好事坏事都干了不少,都干得惊天动地,造成了极强烈的震撼力。她天生仪态万方,婉娈妩媚,放荡而端庄,狂野而冷静,卓绝的理性,高超的手段,左右逢源,创造了历史的奇迹,建立了一个朝代,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女皇。权力在她手上运用自如,驾轻就熟,独具慧眼而又能量才录用,调动每一个臣属的积极因素。除了执政者该具备的器量与胆魄以外,她还有着巫女般的神秘性和诱惑力,巧妙地运用精神麻醉剂,制造氛围,掀起暴风骤雨般的声势,纵横捭阖,挥手风云,把君权天授推向了极致,后来者几乎无法超越。物极必反,有高潮便有低潮。现在她被罢黜退位,软禁在上阳宫,所习惯的热闹场面一去不再复返,视如生命的皇权顷刻化为乌有。如此狂傲的大独裁者,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彻底崩溃了,一切尽付东流。唐室的真正复兴,自然还要经历一番大回旋,大波折。
武则天从来都是不服输的,从来不向命运低头,斗了一辈子,机关算尽,终于成了大羸家。又得而忽失,一切化为泡影,犹如过眼云烟。她能善罢甘休吗?不会,她非实施报复不可,报复那些把她驱下宝座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