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本章字节:10552字
四爷是在1933年秋天的时候打出了他的第一枪。他奉命和一个团的弟兄们攻击镇龙关。他在冲锋的途中第一次扣动了扳机。他看见自己冰冷的枪口突然冒出一缕青烟,子弹在青烟中停顿了一下后飞出去,一个川军士兵在几十码之外猛地捂住肚子朝自己脚下看,然后慢慢斜着身子倒下去。四爷那一刻有一种自己被击中的撕裂感。他甚至有些发愣。但是四爷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对方的一个士兵给杀死了,食指一扣就杀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战争其实是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解决那些生命间的争吵问题。把你杀死,把你的生命权利给剥夺了,你还争吵什么?你屁也争吵不了。
万源保卫战的时候,四爷在南天门阵地上,将一挺失去了枪手的捷克造机关枪抱在怀里,不停顿地朝阵地前蜂拥而至的唐式遵的士兵猛烈扫射。枪管在剧烈的跳动中冒着烟。冒着烟的枪管很快变红了。空气在枪管周遭嗤嗤作响,变得很不安。四爷在对方进攻被打退的空隙中脱下裤子,朝打红了的机枪撒尿。尿水被透红的枪管反溅出丈余远,整个阵地都笼罩在一股呛人的尿臊味中。四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到把那挺机枪打废掉。他打光了整整一箱子弹。在他的枪口下,几十个川军士兵倒在阵地上。他们倒下去的样子,和成熟的庄稼被收割时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在尸堆中爬动。他们让四爷想起了扬场里的粮食粒儿。那些不动的,他们是饱满的,安静的,他们是好粮食;那些动弹的,他们是瘪壳的,他们没有什么浆汁儿,让风吹走他们好了。四爷站在泥土虚松落满弹片的阵地上,背靠着半截被打垮了的碉堡,搂大板锄似的搂着怀里的机枪,不停顿地射击着。四爷就像在另外一片田野里,收获着他的庄稼,并且一度有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四爷的恐惧是在1936年10月下旬部队偷渡黄河的时候再度生起的。
宁夏战役计划一开始就执行得不顺利,这是大部分老兵都已经看出来的事。先是渡河以前,部队在静宁、通渭和会宁一带遭到朱绍良第一、第三、第三十七军的猛烈攻击,双方多次展开肉搏,战斗极为惨烈。华家岭战斗,红五军副军长罗南辉阵亡,该军撤至会宁附近,又遭到敌机追踪轰炸,伤亡八百余人,损失达四分之一。接下来,部队开始偷渡黄河。那是仓促而又忙乱的大部队行动。十六只由红军造船技术部临时建造的小船吃力地在寒风凛凛河水刺骨的黄河上往来,它们要将数以万计等在河东的士兵运到河西去,那种勉为其难的支撑和随时可能散架翻覆的恐惧全都是无法避免的。
四爷是在敌关麟征师攻击而至的时候最后一批坐上小船的。慌乱之中,四爷跌进了河里。他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来的时候被排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排长说:“你个卵子的喜欢水,你游过去好了。”排长是个比四爷入伍还晚的四川兵。排长的那张门神脸让人看了老是忍不住恶心。但是四爷没有还嘴。四爷被凛冽的河风吹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顾不上还嘴。他只是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嗅到了血腥味的蚂蟥似的攀上了他的心头。
渡过黄河之后,西路军屡屡遭到伏击和追击,战斗无一日有过停歇。河西一带,人稀粮缺水苦风硬,马家军和四川的烟枪兵不可同日而语,蛮悍得简直不像人,仗打得极为艰难。11月13日,部队在马家军三个骑兵旅的尾追下急了眼,拼死袭占了古浪城,希望能依靠这座城池抵抗一阵,喘一口气。
古浪为凉州门户,是河西走廊的要冲,城垣因为地震遭到毁坏,残破不堪,加上地势低洼,地形不利防守。部队刚刚占领该城,还来不及撒泡尿,追敌旋即蜂拥而至。14日拂晓,敌方集中三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并四个民团,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从西南和东北两个方向向古浪城发起猛烈进攻。红军依托外围阵地和城垣拼死反击。敌军一度摧毁了外围的红军据点,由东西两面突入城内,双方展开激烈巷战。剽悍魁梧的马家军半跪在长鬃圆臀的河西马上,扬着柳叶儿马刀片,在城巷中横冲直撞。他们把军直属宣传队、卫生队和家属营的女兵们挤到街巷里,用马刀劈她们,用马蹄践踏她们,把她们如花似玉的身体踩成了尘泥。红军士兵则依靠房屋建筑进行顽强的反抗。他们把那些不可一世的骑手从马背上打下来,用大刀劈开他们,把他们和他们的坐骑全都用刺刀捅成肉泥。战斗最激烈时,红九军政治委员陈海涛亲率军部交通队拼入火线,几经反复肉搏,终将敌方击退。红军组织兵力尾随溃退之敌追击,企图重创穷寇于败退之时,不料反遭对方优势骑兵的逆袭,损失甚重。第二天,敌方倾全力来攻,红军苦战至晚,因伤亡过重,无力苦撑,被迫撤出战斗。天黑之后,红军在城内留下军参谋长陈伯稚、二十五师师长王海清、二十七师政治委员易汉文在内的两千四百余具尸体,弃城而出,朝四十里铺方面撤去。
四爷没有撤走,他奉命留下来执行一项特别任务。
红军在撤离古浪城之前,推倒了城垣和房屋,将牺牲的弟兄们草草掩埋了,能带上的轻伤员尽可能都带上,实在无法带走的重伤员被集中在几间大屋子里,每人发给三块洋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红九军政治委员陈海涛在落日之时把政治部主任曾日三找来,要他给马家军写一封信,希望他们恪守人道,不要杀害红军的伤员。那封信几经传递,最后落到了四爷手中。四爷接到的命令是,必须保证将这封信亲手交到先期破城的敌方最高指挥官手中。
我不知道陈海涛为什么会在以消灭彼此生命为直接厮杀目的的战场上想到给对手留一封信这样温情而又伤感的念头的,在此之前,陈海涛刚刚从为掩护他而阵亡的军部交通队一排长乔手中捡起冲锋枪,亲手撂倒了十几个敌人,他把他们打成了一张张淌红漏绿的筛子,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我也不知道送这封信的差事为何单单落到了四爷头上。古浪城内有百姓,有被俘的守军,即便是红军,即便红军伤亡惨重,它仍有两千多士兵,而且军中还有半个月前在锁罕堡之围中投诚的马禄旅的十几个士兵。众生芸芸,为何这个任务单单落到了四爷头上?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宿命的味道,它使人感到一种逃脱不掉的注定的悲哀。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那些留下来的红军伤兵,他们连移动都没有被移动一下,就在那几间大房子里,被破城后蜂拥而进的马家军的刀手们一阵胡劈乱砍,顷刻命赴黄泉。柳叶儿刀是极其便捷的马战用冷兵器,它们砍在人身上,确实能创造出血肉横飞的效果。惨叫声和叱骂声不绝于耳,一道道鲜血不断溅在墙上、屋顶上和人的身上,凌乱的头颅和肢体仿佛一下子变多了,到处乱飞着,它们有的把劈下它们的刀手都扫倒了。那些嗜血成性的刀手从人肉堆中爬起来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捋一把胡须上滴淌着的血,又去寻找完整的目标。屠杀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直到惨叫声和叱骂声疏落下去,然后,那些杀手们才打着血嗝,去翻找葬在肉堆里或沉在血洼里的洋钱。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当着四爷的面干的。破城之后,胜利者的铁蹄在打废了的古浪城里疾速滚过,它们搅起的黄尘掩盖了刚刚升起的太阳。四爷被占领军一掌推到了一边。人家把他送过去的那封信掏出瓤来胡乱看了几眼就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了。那个纸团在腥风中一阵阵抽搐着吹远,很快就没有了踪迹。四爷是那么慎重地在完成他的任务。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一步步走近敌方的指挥官。他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甚至是充满了虔诚的。但是对方非常轻蔑地把他推到了一边,并且不再理会他。四爷的任务完成了。他发现他的任务一点实际作用也没有。他非常害怕,绝望极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应该再做些什么。
接下去的事情不再由四爷决定了。四爷什么也决定不了。屠杀开始的时候,四爷把脸蒙了起来。有一刻他觉得那些柳叶儿刀中的一把很快就要劈在他的身上了。但是没有。四爷有一刻就要疯了。他差一点儿就冲着那些屠手们喊:“你们别这样!他们手中没有枪!他们是伤员!你们有本事就给他们一支枪!”但是也没有。四爷站在那里,在整个屠杀的过程中呆若木鸡。他站在那里丝毫意义也没有。他站在那里的唯一意义,就是使占领军在古浪战役中得以俘获唯一一名完好无损的战俘。
四爷消失在贵州北陆的高山云雾之中后,肯定是朝着家乡走去的。四爷没有什么积攒。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兜里装着一张语焉不详的介绍信,介绍复退军人简乾和回乡落户。四爷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乘着长途客车朝贵阳颠簸而去的时候,他乘着火车朝长沙一路驶去的时候,心里想了一些什么呢?退伍军人简乾和,他原本是家乡土地上最好的种田人,他后来当了兵,打了二十年的仗,他在1933年秋天离开家乡,光着屁股头顶包袱泅过冷冽的举水河,身后是如歌的风,他在此后几十年没有回过家乡,现在,他不再是一个兵了,他可以回到田园中去了,而且是回到离别了几十年的家乡的田园中去,他的心里究竟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念头呢?
问题是,四爷并没有回到家乡。他没有在离开家乡几十年后再度投入它的怀抱。四爷他从贵州北陆农场的高山云海中钻出来,他肩头挂着简单的行李,兜里揣着一份语焉不详的介绍信,他朝着他的家乡走去朝着东冲村走去,但是他没有走近它,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停止了他回到家乡的行动。
我很想弄清楚我的父亲当年为什么要阻止四爷回到家乡去。我想知道,四爷最终没有回到他的家乡,这和我的父亲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谈话有什么样的关系。我想知道,四爷究竟有什么样的耻辱需要面对,有什么样的恐惧不可以排解,有什么样的乡思不可以抵近。我还想知道,如果真是父亲的那一次谈话决定了四爷最终失去了故乡,那么父亲又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在晚年的时候不断地回到家乡去,他差不多每年都要踏上家乡的土地,他带着老婆孩子,带着贫穷的家乡需要的各种紧俏物资,带着爽朗的大笑和良好的心情回到家乡去,他自己这样,为什么就要阻止四爷?
四爷要在长沙中转北去武汉的火车,同时他也打算在长沙逗留两天,看望一下他的侄子和家人,然后再打票继续北上。四爷在长沙停留的第一天晚上,和他的侄儿做了一次很长的谈话,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们谈了整整一晚上,一直谈到第二天的黎明。四爷就是在那次谈话后改变了回家乡的打算。他终止了他的返乡之旅,在长沙停留下来,从此再也没有提及回家乡的事。
那一年我五岁。我跟随父母去火车站接四爷。当四爷高高瘦瘦的身子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我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提示就一眼认出了他。他迈着生硬的步子朝我们走来,脸上是拘谨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四爷既着迷又害怕。我的下意识告诉我,他的经历中有许许多多曲折的故事,他在那些故事中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主人公,神秘落拓的主人公,说不清楚的主人公,他是我在所有的童话故事中都没有听到过的那种奇怪的人物。
我这样说并不准确。那不是事实的全部所在。事实上,四爷并不是那种性格乖张的人。在大多时候,他的性格是很好的。他是那种和蔼的以及善解人意的长辈。他特别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在长沙住下后,有一段时间他没有工作,原因是我的父亲不同意他外出工作。父亲对四爷说:“你吃了多少苦,现在日子过好了,你就在家里待着,好好养一养身子骨,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吧。”这样,四爷就在家里待下来了。四爷没有文化,基本上不识字,不能读书看报;他不爱好什么文娱,看戏看电影都不太感兴趣,听收音机都会睡着;我们家那时住在长沙市中心的一座军营里,他也不可能在整齐划一的营房里刨出一块地来种上庄稼。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和我们家的几个孩子玩。四爷很喜欢这样。他非常喜欢孩子。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安详和满足的微笑。他整天都把眼睛眯缝着,嘴角上翘着,露出大而整齐的牙齿,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是爷字辈儿,却从来不冲我们发火,不朝我们大喊大叫,不像我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当爹的,高一辈的事,就跟皇帝似的整天端着摆不完的架子。四爷没有架子(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架子,这件事情同样让我迷惑)。他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他喜欢我们所有的游戏。他也许不内行但却热心快肠。我大哥他们玩打仗的游戏时,他跟在后面为我大哥抱衣服背书包;我大姐她们剪纸玩歌片的时候,他在一旁为她们摇扇子;我二姐她们跳绳儿跳猴皮筋的时候,他给她们牵皮筋摇绳儿;(他人高手长,又肯卖力气,绳儿甩得特别好);我二哥他们去花圃偷酸杏涩李子的时候,他就帮他们放哨(要是被发现了,他就跟在二哥的后面一起没命地逃跑)。……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的大哥大姐二姐他们是不需要他的。他们不喜欢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儿在一块儿玩。如果不是必要——比如说甩绳儿和望风——他们才不高兴他介入他们的游戏呢。他们有很多的办法来支开他。有一次,我的大哥要四爷去屋里帮他取一样东西,等四爷进门后,大哥他们一声呼啸就跑得没影儿了。还有一次,我的大姐当着伙伴的面埋怨四爷。大姐说:“烦死了,谁稀罕你摇扇儿来?你把我的剪纸都摇折了!”四爷站在一边,他怀里抱着衣服或者手中拿着扇儿,他一脸茫然或者一脸尴尬,他看着他的侄孙娃们,看着他们如花似朵的狡黠和傲慢,即便是这样,他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平和谦恭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