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3
|本章字节:7538字
苏蔚那时已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衔泥,二丫头承叶也满三岁了。加上去远,他们已经有五个孩子了。孩子们都由组织上请了保姆,原则上不用苏蔚亲自带。但是沈晋东的孩子个个能闹,若把他们弄到一起来,足以把苏蔚吵得当场晕过去。
苏蔚已经做了领导干部,是重庆大学的校党委委员和机关党总支书记,还是重庆市三八红旗手。苏蔚很热心自己的工作,年年都是学校里的标兵。1958年国庆节的时候,她和沈晋东分别作为各自系统的代表进京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盛大庆祝活动。沈晋东被安排在右侧观礼台的三排九座上,苏蔚却上了城楼,成了最光荣的代表,因为所站的位置离登楼阶梯近,还十分荣幸地和毛主席握了手。这件事把沈晋东气坏了。沈晋东觉得他在老婆面前丢了丑。苏蔚到顶了也才是个十九级的普通干部,自己是十二级的高干,又是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的老革命,居然给那些混蛋安排在自己老婆的下面坐着看十里彩车游行,让他怎么想?沈晋东从北京回来后脸色一直不好看。苏蔚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沈晋东简直像一个耍脾气的孩子。苏蔚故意在家里给孩子们讲她和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握手的故事,气得沈晋东在里屋又摔门又踢凳子。苏蔚不理沈晋东那一套,她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把小米粥喝得呼呼的,还骄傲地大口嚼生葱。苏蔚后来有些迷惑。她过去吃饭喝水从来不发出动静来,而且绝对不吃生葱生蒜。她想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呢?
苏蔚很看重自己的工作。在学校里,她是受人尊重的。有一次义务献血,苏蔚在走廊里听见党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里对工会主席说:“这回献血不要通知苏书记,她已经献过好几次了,她要倒了,咱们重庆大学的党委工作得瘫掉一半。”苏蔚被钉在那儿,好长时间无法抽身走开。她是多么的感激组织上对她的这种评价呀!领导和同事们,他们看重她,她在工作上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她想她真的没有什么理由不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她所从事的事业当中去。
苏蔚不想再生孩子了。她生下了识机、带雨、承叶、衔泥,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她生孩子已经生够了。她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多做点工作。她总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生孩子的机器吧!
苏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沈晋东,希望得到沈晋东的支持。沈晋东一向是个豪爽之人,到什么时候都快人快语,这次却对生孩子的问题语焉含混,不做明确表态。
苏蔚说:“老沈,我们已经有五个孩子,已经够多了。”
沈晋东说:“孩子越多越好,再说你又不是不能生。”
苏蔚说:“我才三十岁,已经生了四胎,做英雄母亲都够资格了,你总不能让我老这么没完没了地生下去吧?”
沈晋东说:“我看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苏蔚说:“对我肯定是不好,那会拖我的后腿,实际上现在孩子们已经在拖我的后腿了。”
沈晋东警觉地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从来不管孩子的事?你不要把这些问题推到我身上。”
苏蔚说:“我没有把问题推到你身上。我只是要你帮助我——我是你妻子,你应该帮助我。”
沈晋东说:“我怎么帮?”
苏蔚说:“咱们打这儿止住,不再要孩子了。”
沈晋东害牙疼似的说:“不要了?”
苏蔚说:“至少暂时不要。”
沈晋东像捡到什么似的说:“暂时不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
苏蔚说:“那你答应了?”
沈晋东把外套搭在手上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想怎么就怎么吧。你们这些女人,总是有一些不正常的念头,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沈晋东毕竟同意了暂时不要孩子,这对苏蔚来说仍然是一次巨大的胜利。苏蔚希望沈晋东在过夫妻生活时用避孕套,沈晋东却坚决不用。沈晋东说那个皮套子太可笑,他才不会让自己躲藏在那里面呢。苏蔚拗不过沈晋东,只好自己服用炔诺酮。苏蔚服用炔诺酮之后反应很大,总是不断红,还犯恶心。沈晋东的身子骨壮得像头牛,战争年代他负过七八次伤,用他自己的话说,两个人的血也淌尽了,可他如今仍然像个小伙子似的血旺,对苏蔚的要求热情不减,苏蔚必须得坚持服药。苏蔚用药用得苦,有时实在受不了了,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把药停了几次,谁知偏偏就给撞上了。苏蔚又怀了孕。苏蔚知道自己又怀上了的时候沮丧到了极点,她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想她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苏蔚到医院申请做引产手术,然后她又做了结扎手术。两个手术都动了刀剪,很痛苦。苏蔚一直是咬着牙的,一脸苍白。这两个手术做完之后,苏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有一种彻底解放了的感觉。
罗芬听说苏蔚做了手术,赶到医院来看苏蔚。罗芬大惊大乍地说:“苏蔚你疯啦?你怎么能做结扎?女人一做结扎就会慢慢变成男人,连胡子都会长出来的!”苏蔚很平静,躺在病床上说:“要是真能变成男人,倒是一件幸事,那我后半辈子,算是自由了。”罗芬看苏蔚显得苍白的脸,那张脸上丝毫也看不到昔日快乐的红晕了。罗芬心里发酸。她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握住了苏蔚的一只手,长久说不出话来。
苏蔚做手术时,沈晋东在北京开会,回不来,他要自己的秘书到医院里去代表自己慰问苏蔚。秘书很尴尬,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个代表,该怎么个慰问法。但首长的吩咐又不能违背。人硬着头皮去了,站在病房门口,抱着公文包,讷讷地说:“我代表首长,来慰问苏同志。”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先没弄明白,后来弄明白了,就抢白秘书,说:“这件事半点也不干你的,你来凑个什么热闹?去,把你们首长叫来,要慰问叫他亲自来慰问,他这么躲着不见面算什么?”
沈晋东从北京开会回来时苏蔚已经出院了,沈晋东风尘仆仆,在院子门口大声地打着喷嚏。北京的会议开得很好,沈晋东的情绪很高昂,这一点从他的良好心情中可以看出来。他歪着头打量苏蔚,一百年没见面的吃惊样子,说:“哎呀呀,苏蔚同志,你怎么把我的一个儿子给杀了?”他说:“你是那么好的一只蛋鸡婆,你把自己给阉了,你要我这只雄鸡公今后做什么呢?”他夸张地说:“告诉我是哪一个医生干的,我把那个白痴杀了!”他就这么开着玩笑,一边哈哈大笑。他被自己的玩笑感染着,有一阵差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苏蔚说不出来,也笑了。苏蔚笑过之后有些奇怪,不知道沈晋东笑什么,自己又笑什么,那是毫无理由的。这么一想就有点恐怖,怀疑那一刀是否割出了毛病。沈晋东不问这个。沈晋东在那头打开旅行包,往外面拿礼物。苏蔚是一块衣料。孩子们是糖果和玩具。连刘妈,也给买了治哮喘的梨膏糖。刘妈拿了梨膏糖,千恩万谢,回了厨房,收拾蹄膀去了。孩子们拿了糖果和玩具,到院子外面玩去了。屋里就剩下沈晋东和苏蔚。沈晋东从空了的旅行包里直起身来,轻松愉快地往后捋了捋一头乌发,心满意足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然后目光落在站在那里的苏蔚身上,微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苏蔚终生难忘。
沈晋东说:“阉了就阉了吧,少几个鸡崽就少几个鸡崽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把你给我留下来,他们把你给我留下来,我这个家就算齐全了。”
二十
苏蔚离开家乡武汉整整十年了,这其间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单位里有探亲假,夫妇在一块儿的,父亲还在,仍然允许休假,可苏蔚就是没休。事后苏蔚想起来心里难过得很,有些想不通,好像自己有意发犟,硬回避什么似的。
苏蔚和父母书信不断,这是苏蔚在繁忙的公事家事后唯一心境舒畅的事。苏蔚总是利用晚上大家都睡下后的时间来干这件事。夜深人静的时候,烦躁也会睡去,剩下的只有天籁似的平静。苏蔚在那天籁似的平静中给父母写信,有时候她在信中向父母发发嗲,但更多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倒是教中文的老父亲,在信中恣肆汪洋、纵横捭阖、论古道今,而且对女儿挑剔得很,自己一辈子儒雅之风长盛,也不允许女儿污浊,每封信中,都要问女儿读了什么书,习了什么文,得了什么教诲,越到后面,就常有埋怨和批评的信寄来重庆,说女儿的信里奶渍味也有,尿臊味也有,酱醋味也有,就是越来越不见书卷味了。
父亲放下教鞭的那一年,来信问苏蔚:“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宇下飞。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苏蔚知道老父亲想念自己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提笔回了一信:“不独避霜雪,其如俦侣稀。四时失时序,八月自知归。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
父亲读罢信,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蔚儿心里还是恋家的,要不她不会用杜甫的这首《归燕》。她工作忙,走不开,我们去重庆吧。”
母亲说:“好。”
父亲说:“要去还得快去。”
母亲问:“为什么?”
父亲拿出一大叠苏蔚的信,丢在桌子上,说:“蔚儿的信,如今不仅味道变了,连句子都变了,零碎得如同七月的风,再不去,就见不着原来的女儿了。”
父母匆匆收拾行李起程,等不得水路,先北上走京广线,再南折走宝渝线,三天以后,在重庆菜元坝火车站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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