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松龄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0
|本章字节:8780字
道士走出数里外,坐在路旁的柳树下,忽然对女子说:“现在派你第一个差事,去县城中审查一下狱中的情况。去了应该隐身在窗户格上。若看见县官用印,立刻快点走开躲避。切切记住不要忘了!限你辰时去巳时回来。迟一刻,就用针刺你的心,叫你疼痛难忍;迟两刻,刺两针;刺到三针,就会使你魂魄消失了。”女子听了道士的话,浑身毛骨悚然,马上飘然而去。不一会儿,来到官府,像道士说的那样伏在窗格上。这时,岭下人排列跪在堂下,还没有审问。正赶上将要往公文上盖印,女子还没来得及躲避,而印已经出了印匣。女子觉得身体沉重瘫软,窗纸格子好像不能担住,咔咔作响。满堂的人都吃惊地回头看。县官命令再举公印,响声和前次一样,第三次举印,女子翻落到地下。众人都听见了。县官站起来祝祷说:“如果是冤死的,应当直接陈述出来,替你昭雪。”女子哽咽着上前,从头到尾述说了道士杀害自己和派她到此的前前后后。县官派差役飞快跑去,来到柳树下,道士果然在那里。便把道士捉回来,一审讯就招服了。收监的众人才被释放。县官问女子:“冤枉已经洗清,你到哪儿去呀?”女子说:打算跟从大人。”县官说:“我官署中无处可容你,不如暂时回到你家去。”女子停了好长时间才说:“官署就是我的家,我要进家了。”县官又问,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县官退到后堂宅中,正赶上夫人生了个女孩。
莲花公主
胶州窦旭,字晓晖。窦旭白天正在睡觉时,看见一个穿黑黄色衣服的人站在床头,徘徊不前,惶恐地四处看,好像有话要说。窦旭问他,回答说:“相公请你前去。”窦旭问:“相公是什么人?”回答说:“就在附近。”窦旭便跟随他出去,转过屋墙,被引导到一个地方。这儿楼阁重叠,万椽相连,两人曲曲折折往前走。窦旭觉得走过有千万重门,简直不像是人间。又看见宫人、女官来来往往特别多,都向穿黑黄色衣服的人打听:“窦郎来了吗?”穿黑黄色衣服的人说来了。一会儿,一个贵官出来,特别恭敬地迎接窦旭。登上大堂后,窦旭开口问:“平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来拜见,蒙受如此盛情的接待,使我很是不明白。”贵官说:“我们国王因为先生家世代有德,很仰慕你家的风尚,因此想见您一面。”窦旭更加惊奇,问:“国王是什么人?”回答说:“一会儿自然就知道了。”不多时,来了两个女官,用两支装饰有羽毛的旗帜引导窦旭往前走。
窦旭进入重门,看见殿上有一个像国王样的人。国王看见窦旭进来,走下台阶来迎接。双方行宾主礼。礼毕,入席,桌上东西很丰盛。窦旭抬头看见殿上一块匾写着“桂府”二字。窦旭局促不安,不敢说话。国王说:“咱们是友好邻居,缘分已经很深,应当开怀畅饮,不要疑惑惧怕。”窦旭只好连说“是是”。酒过数巡,下面笙歌漫起,没有锣鼓,音调优雅细腻。稍停,国王看看左右说:“我说一上联,请卿等对下联:‘才人登桂府。’”在座的人都正在思考,窦旭立刻应对说:“君子爱莲花。”国王特别喜悦,说:“神奇啊!莲花乃是公主的小名,怎这么巧合?莫不是素有情分?传话给公主,不可不出来与君子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环声渐近,香气浓厚,公主来了。公主年纪十六七,长得美妙无比。国王一面命公主给窦旭施礼,一面说:“这就是我的小女莲花。”拜完,公主便走了。窦旭看见她,神情摇动,呆呆地坐在那里凝思。国王举杯劝他饮酒,窦旭竟然没看见。国王好像稍微察觉了他的意思,便说:“小女和您倒是能相匹配,但是她自己惭愧不是同类,不知您心意如何?”窦旭怅然若痴,又没听见。坐在旁边的人踩他脚一下说:“国王向您拱手没看见,国王同您说话也没听见吗?”窦旭茫然若失,自觉惭愧,离开宴席说:“臣蒙优礼相待,不觉喝醉,有失仪节,幸能宽恕。到该走的时候了,请允许我立即告辞。”国王站起来说:“已经见到君子,心里实在很愉快,为什么仓促要走呢?您既然不愿住下,也不敢强留。若是思念,自然再邀请。”接着命令内官引导窦旭走出。路上,内官对他说:“刚才国王说可以匹配,似乎想让公主同您结为婚姻,为什么您不说一句话?”窦旭后悔得直跺脚,一边走一边恨自己,于是到了家。
窦旭忽然醒来,照进屋里的太阳光已经要没了。他坐起来睁大眼睛苦思苦想,刚才梦中的事还历历在目。晚饭后他便倒下熄了灯,希望复寻旧梦,但是渺茫无路,只是叹悔而已。
一天晚上,窦旭和朋友共睡一张床,忽然看见先前的那个内官来了,传达国王的命令,邀请他去。窦旭非常高兴,跟着内官走了。
窦旭见到国王,伏地参拜。国王将他拉起,请到对面坐下,说:“上次分别以后,劳您思念眷恋,以小女侍奉您,想必不会太嫌弃吧。”窦旭立即拜谢。国王命学士大臣,陪窦旭喝酒。酒将尽,宫人前来报告:“公主妆扮完了。”一会儿,几十个宫女拥着公主出来。公主用红色锦绸盖着头,迈着轻盈的细步,被人搀到地毯上,与窦旭交拜成婚。完了,送到馆舍。沿房温凉,极为芳腻。窦旭说:“有你在我眼前,真是使人快乐得忘了死。但是,恐怕今天遇到的事,只是做梦罢了。”公主捂着嘴笑着说:“明明我和你在一起,哪里是梦?”天快亮了,他们才起床。窦旭愉快地给公主描眉搽粉,完了又用带子测她的腰围,伸开手量她的脚长。公主笑着问:“你疯了吗?”窦旭说:“我多次为梦所误,所以细细做些标志,假如是梦,也足以使我回想罢了。”两人正在说笑,一个宫女跑进来说:“妖怪进入宫门,国王躲到偏殿,凶祸不远了!”窦旭大吃一惊,赶紧去见国王。
窦旭来到偏殿,国王拉着他的手哭着说:“君子不嫌弃,正图永久相好。怎料灾祸从天降,国运将要终了,怎么办呢!”窦旭吃惊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国王把桌案上的一篇奏章,交给他看。奏章中说:
“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有非常的灾夜,祈求早日迁都,以保存国家一事:
“据宫门守卫报告:自五月初六,来了一个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吃城内外居民一万三千八百多口,所经过的地方宫殿尽成废墟等等。因此,臣奋勇前去查看,确实看见妖蟒头如山岳、目似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墙尽倒。真是千古未见之凶妖,万代不遭之大祸,国家危在旦夕!乞求国王及早带领宫眷,急速迁至乐土。”
窦旭看完,面如土色。立刻有宫人跑来报告:“妖物到了!”全殿人哀呼,惨无天日。国王急得不知所措,只是哭着对窦旭说:“小女已拖累先生。”
窦旭一口气跑回来。公主正和左右的人抱头痛哭,看见窦旭进来,牵着他的衣襟说:“郎君怎么安置我?”窦旭悲伤欲绝,便握住公主的腕子,思考着说:“我贫穷卑贱,惭愧没有金屋,有茅草房三间,暂且同我跑去躲一躲可以吗?”公主含泪说:“危急时还能有什么选择,请带我快去!”窦旭便搀扶着她走出来。
不一会儿,来到家里。公主说:“这是多么大的安乐住宅,比我们的国强多了。然而,我跟来了,父母依靠什么?请你另外建一房舍,全国都来吧。”窦旭感到为难。公主号啕大哭说:“不能救人之急,用郎君干什么!”窦旭稍微安慰解劝一下,立即进入室内。公主伏在床头悲泣,不能劝止。窦旭干着急想不出办法。忽然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耳边啼声还嘤嘤不断。
窦旭仔细一听,不是人的声音,乃是两三头蜜蜂在枕头上飞鸣。他大叫一声怪事。朋友问他,他便把梦中的事告诉了朋友。那个朋友也很诧异,两个人一块起来看蜜蜂。蜜蜂飞在衣袖上,怎么赶也不走。朋友便劝窦旭给蜜蜂造巢。
窦旭按照朋友说的,督工构造蜂巢。刚竖起两面墙板,群蜂便从墙外飞来,络绎不绝。顶尖还没合拢,蜜蜂就集聚来足有一斗。探寻它们从哪儿来的,原来是来自邻居老翁的菜园子中有一个蜂房,三十多年了,蜜蜂繁殖很多。
有人把窦旭给蜜蜂造蜂房的事告诉老翁,老翁到园子中一察看,蜂房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打开蜂房,发现一条蛇盘踞在其中,有一丈多长。老翁把蛇捉住杀死。这才知道巨蟒就是这条蛇。
蜜蜂进入窦旭家后,生长繁殖更加兴盛,再也没有别的奇异事发生了。
绿衣女
书生于,字小宋,益都人。住在醴泉寺里读书。夜里正在翻书朗读,忽听窗外有个女子称赞他说:“于相公读得勤奋哪!”于一想,在这深山里,哪里来的女子呢?正在疑惑地想着,女子已经推开房门,笑盈盈地走进来了,说:“读得勤奋哪!”于惊讶地站起来,一看,女子绿衣长裙,温柔秀丽,举世无双。于知道她不是人类,所以问她住在哪里。女子说:“你看我当然不是能够吃人的,何劳抠根问底呢?于心里喜爱她,就和她住在一起。她脱去罗衫和衬衣,纤细的腰肢几乎没有对把粗。五更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飘飘然地走了。从此以后,她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
一天晚上,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谈吐之间,她懂得奥妙的音律。于说:“你的声音娇嫩而又细润,若能唱一支小曲儿,一定能够消魂。”女子笑笑说:“我可不敢唱歌,害怕消散你的魂魄呢。”于一再请求她,她说:“我不是吝惜,是怕别人听见。你一定想要听我的歌声,那我就献丑了;但只能用细微的声音,表示心意就可以了。”于是她就用小脚轻轻地点打着床腿,唱道:“树上的乌臼鸟儿,骗我半夜出来散心。不埋怨湿了绣鞋,只恐怕郎君没有伴侣。”声音细得像蝇子,刚刚能够听见。但是静静地听下去,悠扬宛转,轻柔激越,真是动耳摇心。
唱完以后,她拉开房门看看说:“提防窗外有人听声。”又出去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儿,才进了屋里。于说:“你的疑虑和恐惧,怎么这样深哪?”她笑笑说:“谚语说:‘偷生的鬼子,是常常怕人的。’说的就是我了。”接着就脱衣就寝。她提心吊胆的,心里很不愉快,说:“我们一生的缘分,大概到此为止了!”于安慰她说:“眼动心跳,那是常有的现象,怎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她这才有点高兴了。两人又缠缠绵绵地在一起。
天亮的时候,她披上衣服下了床。刚要开门,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说:“不知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心里害怕,请你送我出门吧。”于真就起了床,把她送出门外。她说:“你站在这里望着我,等我过了大墙,你才回去。”于说:“可以。”他看她转过了房头,寂静无声,再也看不见了,刚要回去睡觉,却听见女子急切地呼喊救命。他赶紧跑过去,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形迹,呼救的声音是在房檐上。抬头仔细一看,看见一只大蜘蛛,有弹丸那么大小,捉住一个小东西,小东西悲哀地嘶叫着,嗓子都嘶哑了。他破坏了蛛网,把它挑下来,摘掉缠在身上的蛛丝,却是一只绿蜂,奄奄一息,眼看快要死了。把它带回书房里,放在桌子上。它趴在那里苏醒了一会儿,才能起来走动。慢慢地爬上砚台,自己把身子投进墨汁里,又出来趴在桌子上,走成一个“谢”字。频频地舒展双翅,然后穿出窗户飞走了。从此就绝了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