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松龄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0
|本章字节:11700字
金和尚如果出门,总有几十名弟子骑着马前呼后拥,刀剑弓矢碰得“嘎嘎”发响。奴仆们都叫他“老爷”;城中的普通百姓,有的称“祖父”,有的称“伯父”“叔父”,从来没有称他“禅师”“上人”或什么禅号的。他的徒弟们出门,威势稍稍比金和尚低一点,但骏马风驰,那种神气也就和贵公子差不多。金和尚还广泛地结纳交游,即使千里以外也可互通声气。用这种手段挟持地方长官,官吏们如不小心触犯了他,自己都紧张得发抖。
金和尚为人鄙陋不通文墨,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风雅的气味,生平不读一卷佛经,不念一句咒语,足不入寺院之门,屋子里面也从没有铙鼓之类宣扬佛法的法器。他的弟子门人更是连这类东西也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凡向他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打扮之浮华和京城不相上下,胭脂水粉都由他的和尚弟子供给,和尚们从来不吝惜钱,所以住在水坡里不下田的农家以百计,和尚偷情被佃户杀死的事也时有所闻。金和尚对此也不深入追究,只是把杀人的佃户赶走就算了。他的生性就是如此。
金和尚还买来一个不沾亲带故的小孩做自己的儿子。请来老师教儿子作八股文,小孩非常聪明会写文章,又送他进县学读书。接着又援例捐钱进了国子监深造。不久又在北京参加举人考试,中了举人。从此,金和尚又以“太公”的身份名扬一方。从前喊“金老爷”的人改口喊“金太老爷”,磕头的人都以手垂地行儿孙的礼节。
不久,金“太公”和尚去世了,金孝廉披麻带孝守灵堂,跪在地上迎接客人,许多门徒弟子手杖堆满床榻,但在灵帷后面小声嘤嘤地哭灵的却只有一个孤独的孝廉夫人。大小官吏的夫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到灵堂来吊唁。官吏吊丧的车马把官道都塞满了。下葬的那天,沿途搭起的木棚一座连着一座,彩旗遮天蔽日。殉葬用的草人都用丝绸包裹,贴上银箔、纸扎的车子和仪仗每种都有好几十件,纸马千匹,纸人以百计,都栩栩如生。开路神方弼、方相两兄弟的制作尤费匠心,先用硬纸壳做成两个巨人,皂色的头盔,金银的铠甲,当中是空心的,用木架将纸壳撑起,由活人在神像中间扛着木架行走。眼睛须发由机关控制,转动开关,则须眉飞舞,目光闪灼,好像在吆喝开路。旁观的人非常吃惊,有的小孩在老远望见,一个个都哭着躲了起来。烧到阴司去的纸房子堂皇壮丽如同皇宫,楼台亭阁走廊房舍一大片,摆在地上要占地十几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参观的,往往迷路走不出来。祭品和火化的冥物,品种多得开出名单都很困难。
参加葬礼的冠盖相摩,上至高级地方官,都低头弯腰而入,叩头、起立都像参加朝廷的仪式一样规规矩矩。下面那些贡生、监生、主簿、典史之类芝麻小官,叩头时都双手着地,不敢麻烦公子和师叔们回拜、搀扶。
祭奠的人多,看热闹的更多。人们倾城而来,男男女女喘着气、流着汗来参观的络绎不绝。拉着老婆的,背着小孩的,叫哥的,喊妹妹的,人声鼎沸。夹杂着锣鼓丝竹的喧闹声,唱戏的小段云板声,一般人说话根本无法听见。人们在肩膀以下都被互相遮住了,只能看见成千上万的脑袋在钻进钻出。有个看热闹的孕妇临产了,同来的一些女伴临时张开罗裙围成一个小圆圈守着她。只听见婴儿啼哭,顾不上问生的是男是女,产妇临时弄一块布把小孩绑在怀里,女伴们将产妇拉着扶着一步一拐地送回家中,真是少见的场面啊!
埋了太公和尚后,人们将他的遗产分成两份,儿子一份,门人弟子一份。孝廉独得了一半遗产,而他的宅第的东西南北四方都住着“太公和尚”的子弟门人。他们都是孝廉的方外弟兄,大家都是休戚相关的。
异史氏说:金和尚这个流派是南北两宗都没有的,也非出自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宏忍、慧能这六祖的传授,可说是他自创的修行之路。我曾听到有这样的说法:凡是能将色、受、想、行、识五种妨碍明心见性的意识清除干净,不受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的污染的僧人才配称“和尚”。那些虽然参禅打坐,宣扬佛法,而不能做到六根清静的僧人只能称为“和样”;那些今日两湖,明年江浙,四海云游的僧人只配称为“和撞”;那些敲钟击鼓,念经咒,做道场的僧人只好称为“和唱”;至于那些像狗一样的钻营产业,像苍蝇一些的追逐妇女的僧人干脆就是“和障”。这金和尚到底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该下地狱的“和障”呢?这就难说了。
小翠
太常寺王某,是浙江人。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躺在床上,忽然天阴得黑洞洞的,炸雷隆隆响着,一个比猫大一点的东西跑进来趴在床底下,转转磨磨不离开。过一会儿天晴了,这东西才从床下出来,他一看,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急忙招呼隔壁房间里的哥哥。哥哥过来听了这段事以后,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大富大贵,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数啊!”后来,他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进士,当了县令又升任御史。
王御史有个儿子名叫元丰,特别傻,十六岁了还分不出雌雄,所以乡亲们没有愿意跟王家结亲的。王御史很忧愁。一天正好有一个妇人领个少女来到王家,主动地要同王家结亲。王御史一看这个姑娘,笑盈盈的,真像个仙女啊!便高兴地问这个妇人姓什么。妇人回答说:“姓虞,这个女儿叫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与这个妇人商议给多少聘礼。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不得饱,一旦到您家住豪宅大院,使唤奴婢仆人,吃腻了细粮肥肉,她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哪里能像卖菜的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很高兴,送给了许多礼物。妇人连忙叫女儿给王御史和夫人叩头,并嘱咐女儿:“这是你的公婆,要小心侍奉。我太忙,先走了,三五天再来。”王御史命仆人备马送她,妇人说:“家离这不远,不用麻烦了。”于是出门走了。
小翠看妈妈走了一点儿也不悲伤留恋,就在梳妆匣中翻绣花的样子,王夫人也挺喜欢她。一晃好几天,妇人也没来。问小翠家在哪里住,她傻呵呵地说不出怎么走。于是把另外一座院落收拾一番,让元丰和小翠成亲了。亲戚们听说他家捡个穷人家的闺女当儿媳妇,都笑话他家。等一见到小翠,无不惊叹她的美貌,七嘴八舌的非议才停息了。小翠又很聪明,能看出公婆的喜怒。王御史夫妇爱怜儿媳超过了一般常情。可是心里无时不担心,唯恐儿媳妇厌恶儿子傻。然而小翠却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恶。只是喜欢取笑,用布做成个球,横踢竖蹴逗乐玩。小翠穿一双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好几十步,逗弄元丰来回跑着捡球,常累得元丰和丫鬟们汗流满面。一天,王御史偶然来到儿子居住的院落,突然一个圆不溜丢的东西飞来,啪的一声正打在脸上。小翠和丫鬟们一哄而散了,傻元丰还照样连蹦带跳地追那个布球。王御史勃然大怒,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抛去,元丰这才吓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王御史回来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去训斥儿媳,小翠低着头,微微笑着,用手抠着床,一言也不发。夫人走后,小翠照样蹦蹦跳跳的,用胭脂粉把元丰涂成个大花脸,像鬼似的闹着玩。王夫人一见,气坏了,把小翠叫来大骂了一顿。小翠靠着茶几,手摆弄着衣带,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没办法,就拿起棍子去打儿子。元丰连哭带嚎,小翠这才改变了脸色,跪下求饶。王夫人怒气立时消了,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的手进了屋,替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又给他揩眼泪、揉棍子打痛的地方,还拿出枣和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小翠关上了院门,又把元丰打扮成霸王的模样,或打扮成胡人的模样;自己则穿上鲜艳的衣服,把腰勒得细细的,在帐下翩跹起舞;或者发髻上插上野鸡尾,弹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响,满屋笑语喧哗,习以为常。王御史因为儿子傻,也不忍心过分地责怪儿媳,就是耳有所闻,也放着不问。
在王御史家的胡同里,隔着十几家还住着一个姓王的,官职是给事中。王御史与王给事中两人平素不和。在三年一次大考核官吏时,王给事中嫉妒王御史掌管河南一带的监察大权,想整一下王御史。王御史知道了王给事中的阴谋,心中忧虑,可又想不出对策。一天傍晚,王御史早早睡下了。小翠穿上了官服,打扮成宰相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装作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黑衣服装扮成随从军官,偷偷地从马棚中牵出马来骑上,开着玩笑说:“这就去拜访王大人。”马跑到王给事中的大门口,小翠边用马鞭子抽打随从的人边大声说:“我拜访的是王御史王夫人,哪里是拜访王给事中王大人呀!”掉转马头就回家了。等到家门口,看门的误以为真的是宰相来了,连忙跑着去报告王御史。王御史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来迎接,一见才知道是儿媳妇闹着玩。王御史气坏了,对夫人说:“有人正在找我的毛病,咱们反倒把闺房里的丑事,送上门去告诉人家,我的祸事不远了!”夫人特别生气,跑到儿媳房中,把儿媳责骂了一顿。小翠只是傻笑,一句话也不分辩。打她吧,于心不忍;休她吧,她连个娘家也没有。王御史夫妻二人懊恼得一宿也没睡着觉。当时,那位宰相正是最有权威、最显赫的时候,他的外表、服饰与随从人等同小翠伪装的不差分毫,王给事中也误以为真了。王给事中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口哨探,时至半夜,王御史的客人还没走,于是怀疑宰相与王御史在暗中策划什么。第二天上朝时,王给事中见到王御史就问:“昨夜宰相到您府上去了吗?”王御史以为他是故意讽刺,不好意思地哼哈应了两声,回答得很不爽快。王给事中更加疑窦丛生,于是打消了整王御史的念头,并且自此以后还主动来与王御史交往。王御史探听到王给事中所以如此的原委,暗暗高兴,背地里嘱咐夫人劝儿媳别像以前那样了。小翠听后,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宰相罢官了。恰巧他有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御史,可送信的人弄错了,送给了王给事中。王给事中高兴万分,先托一个同王御史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御史借一万两银子,王御史没答应。接着,王给事中自己出马到王御史家。王御史连忙找帽子、外衣,可是什么都找不到了。王给事中等了好长时间,不见王御史出来,以为是怠慢他,很生气,甩手刚要走,忽然看见王御史的儿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人从门内推了出来。王给事中吓了一大跳,稍停一会儿,他笑着抚摸着元丰,替他摘下皇冠,脱下龙袍,王给事中一总拿着离开了王御史家。王御史急急忙忙走出来的时候,王给事中已走远了。看见儿子,问明白了底细,吓得王御史面色如土,大声哭道:“这真是祸水啊!眼看着我们全家都被砍头哇!”王御史同夫人拿着棒子到儿子院中,小翠已经知道了,事先关上了门,任凭老两口怒骂。王御史气极,要用斧子劈门,小翠在屋里面带笑容说道:“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刀砍斧剁儿媳妇承当,肯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公公现在这个样,是想杀死儿媳妇灭口吗?”王御史听后才住了手。
王给事中回家后,果然写了一道本章上奏给皇帝,揭发王御史阴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作证据。皇帝很吃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乃是高粱秸做的,龙袍原来是一件破黄包袱皮。皇帝看后,很生气,认为王给事中诬告。又把元丰叫来,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真好笑,皇帝笑着说:“这样货能做天子吗?”于是命令法官治王给事中的罪。王给事中又告发王御史家有妖人,法官严厉讯问王御史的仆人,都说没有什么,只有一个疯媳妇和一个傻儿子,成天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说出什么二话。于是,案子才定了下来,判王给事中充军云南。王御史自此才感到小翠不同常人,又因为她的妈妈走后也没照面,猜想肯定不是凡人。让夫人去盘问小翠,小翠只是笑,啥话也不说。再一追问,小翠则捂着嘴说:“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母不知道吗?”
不久,王御史升到部里当官。五十多岁了,时常因没有孙子而发愁。小翠结婚三年,夜夜与元丰分开睡,好像两人没发生过关系。夫人抬走一张床,告诉元丰与小翠同睡。过了几天,元丰告诉母亲:“把床借走了,怎么硬是不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还总掐我的大腿里子。”仆妇、丫鬟听了无不大笑。夫人拍着桌子把儿子呵斥走了。
一天,小翠在屋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同她一块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并让他先等一等,小翠洗完了澡,把大瓮灌上了热水,把元丰的衣裳裤子脱掉,同一个丫鬟扶着他进到热水里,元丰觉得又闷又热,大声叫着要出来。小翠不听,用被把瓮蒙上。不一会儿,元丰没声了,打开被一看,已经死了。小翠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害怕,把元丰拖到床上,擦干了身上的水,又用被盖上了。夫人听到后,哭着进了屋,骂道:“疯丫头怎么敢杀死我的儿子!”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不如没有。”夫人更生气了,用头撞小翠。丫鬟们争着上前拽住、劝解。正在乱吵噪时,一个丫鬟报告说:“公子哼哼了!”夫人收住眼泪,抚摸儿子,只见他深深呼吸,浑身大汗淋漓,被褥全湿了。过一顿饭的工夫,元丰身上的汗才干,忽然睁开眼睛四顾,挨个看家中人,好像不认识一般,说:“我现在回忆过去,就像做梦,怎么回事呀?”夫人因为儿子这话不像傻话,特别惊奇。带着元丰去参见父亲,试验数次,儿子果然不傻了!欢喜非常,如获至宝一般。到晚上,把床又送到儿子房中原来的地方,另外还铺好了被褥,暗中观察。元丰进屋后,把丫鬟们全打发走了。早晨悄悄一看,那张床空空地放在那里。自此以后,儿子儿媳再也不疯疯颠颠的了,小两口感情特别好,形影不离。
一年多过去了,王御史被王给事中的同党弹劾丢了官,还有一些瓜葛没有解脱。家里有一只以前广西中丞送的玉瓶,价值数千两银子,准备用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喜欢这只玉瓶捧在手里欣赏,不想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告诉了公婆。王御史夫妻俩正因为丢了官,心中老大不快,听了,更生气了,两人一替一口地把小翠斥骂了一番。小翠一猛劲掉头出了屋子,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家保全的何止一个瓶子,为什么就不给我稍留点面子?实话跟你讲了吧:我不是人啊!因为母亲遭雷劫,幸亏得到你父亲的保护,又因为咱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我来报以前的恩,还以前的愿。我挨了那么多骂,拔下头发来数也不够数的。我所以不立刻就走,因为五年的恩爱未满期。现在这样怎么能再待下去呢!”小翠赌气出门,家人追出去已不见影了。
王御史心里空落落的,追悔莫及。元丰回到屋里,看见小翠用过的粉,穿过的鞋,哭得要死。觉也睡不好,饭也不爱吃,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王御史十分忧虑,急急忙忙为儿子张罗续娶一房以解烦恼,可是元丰不愿意,一直是闷闷不乐。请了一位好画匠,画了小翠的肖像,在像前日夜上供祷告,几乎快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