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卷七(5)

作者:蒲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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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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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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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14字

王勉脸色镇定些后,桓先生又请他谈谈文章。王勉想,隐居世外的人肯定不懂八股文,于是炫耀他考第一的那篇文章,题目是《孝哉闵子骞》,破题是“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望着父亲说:“圣人没有对弟子称字的,‘孝哉……’一句是别人的话。”王勉听后,兴头一点也没有了。桓先生笑着说:“小孩懂得什么!关键不在这,只看文章好坏。”王勉接着往下念,每念几句,姊妹俩必定耳语一阵,像在作评论,但声音小听不清楚,王勉背到得意处,还把考官的评语念出来,“有句评语说:“字字痛切。”绿云告诉父亲说:“姐姐说应把‘切’字删去。”大家都没明白过来,桓先生恐其语言轻慢,也不追问。王勉念完了,又把总评说了一遍。“有句评语说:‘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向妹妹低低说了几句悄悄话,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绿云又说:“姐说‘羯鼓应当是四挝’。”众人又不理解。绿云正要张口,芳云忍住笑呵斥她:“鬼丫头敢瞎说,就打死你。”众人十分奇怪,相互猜测议论,绿云忍耐不住说:“去‘切’字就成了‘字字痛’,就不通了。鼓敲四遍,那声音也是‘不通不通又不通’。”众人大笑。桓先生一边怒斥绿云,一边起身斟酒,请求原谅。王勉原来以自己的才学和名声感到得意,简直不把古今的名人放在眼里,这时却心灰意冷,只觉冷汗直冒。桓先生笑着安慰他说:“刚好有一句话,请各位续成一副对联:‘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绿云应声对道:“黾翁头上,再添半夕便成龟。”芳云笑着,哈着手在绿云腋下咯吱了好几下,绿云挣扎着跑开了,回头说:“关你什么事,你频频取笑他也不当回事,别人只说了一句怎么就不答应呢?”桓先生训斥了她几句,才笑着走了,邻叟也告辞而去。


丫环们领带王勉和芳云走进卧室,只见灯烛、屏风、床铺,陈设十分讲究。又看洞房里满满几架精装的图书,什么书都有,王勉向芳云提出一些问题,芳云对答如流。王勉这才感到望洋兴叹,不好意思。芳云呼唤“明珰”。采莲姑娘跑了过来,王勉才把她的名字和人对上号。因为刚才几次受到芳云的讥笑,他很担心老婆瞧不起自己,幸而芳云说话虽然有些尖酸刻薄,而闺房之中,感情还是很投合的。王勉闲居无事,常常喜欢吟诗消遣。芳云说:“我有一句良言,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受?”王勉问:“什么良言啊?”芳云说:“从今以后不作诗,这也是一种藏拙的好办法。”王勉十分羞愧,再也不作诗了。


时间一久,王勉与明珰逐渐亲近了,他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对她说话和神色应稍好一点。”芳云立即答应了。每逢在房中做游戏,都招明珰在一块儿玩。王勉和明珰的感情一天天深厚了,常以眉目手势传情。芳云有所察觉,反复责备王勉。王勉只好不断勉强分辩。一天黄昏,夫妻对坐饮酒,王勉认为不热闹,劝芳云叫明珰来陪,芳云不答应。王勉说:“你是无书不读的,怎么忘记了‘独乐乐’这几句话呢?”芳云说:“我说你不通,今天更证实了。你难道标点句读都搞不清吗?‘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两人一笑而罢。一天,芳云姐妹参加邻居女伴的约会。王勉抓住机会,急忙找来明珰,两人尽情亲热了一番。当晚,王勉感到小腹微微作疼,疼痛过后前阴完全肿了。他非常害怕,只得告诉芳云。芳云笑着说:“你肯定是给明珰报恩了。”王勉不敢隐瞒,如实讲了。芳云说:“你自己找的罪受,实在无法可想,既然不疼不痒,听其自然算了。”王勉的痛几天不好,心里闷闷不乐。芳云也不问他的病情,只是凝视着他,一双大眼睛水盈盈的、亮晶晶的,像清晨的两颗星星。王勉说:“你的模样真叫‘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着说:“你的模样正是‘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因为“没有”的“没”,一般读音就像“眸”,她故意用这话来开开玩笑,王失声笑了起来,哀求治病的药方。芳云说:“你不听良言,以前肯定是疑心我嫉妒。不相信这丫鬟是碰不得的。以前劝你莫去碰她实出于爱护,而你却像东风吹马耳一样,我才懒得管你。你缠得我无法,我就给你治一治吧,但医师必检查患处。”于是把手伸到王勉衣服底下,口中念道:“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大笑起来,病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双亲年老,儿子尚幼,心中常痛苦地思念着,把思亲的想法告诉芳云。芳云说:“你要回去并不困难,但咱俩再要相会就难遇机会了。”王勉泪流满面,哀求芳云一道回去。王芳再三考虑才答应了。桓先生整治筵席给他们饯行,绿云提个篮子进来说:“姐姐远别了,没有好的礼物相赠,恐怕你们到海南无处安家,我朝夕赶工给你们造了一些房子,莫嫌造得草率。”芳云行过礼后才接过来,王勉近前细看,原来是细草编的楼阁,大的有香橙那么大,小的只有橘子大小。大约有二十余座,每栋的屋梁和屋椽都历历可数,里面架着帐幔的床榻,小得像芝麻。王勉把它们看做小孩玩具,但暗暗佩服做工精巧。芳云说:“实话对你说,我们原是地仙,因为早有缘分,你我才能会聚在一起。我本来不愿到红尘中去,只因你有老父,不忍违反你的孝心,等到父亲百年以后,还要回到岛上来的。”王勉恭敬地答应了。桓先生问:“你想走旱路,还是想坐船?”王勉害怕风涛之险,愿走旱路。才出门,只见车马已等候在门口了。


王勉拜别了桓先生上路,沿途车走得像鸟飞一样,不一会儿就到了海边。王勉担心海上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白绸变成了一道丈多宽的长堤,车马瞬息间就跑过去了,随着堤也渐渐消失了。走到一处落潮的地方,四面平坦辽阔。芳云让车马停下来,走下车把篮子中草编的房子取出,带着明珰等丫鬟,按规定布置起来。转眼间变成高宅大院。大家一同进去,解下行装,和岛上原先的住处毫无差别,连洞房里的桌子床铺也一模一样。这时天已黄昏,一行人就在这里过夜。


第二天清早,芳云让王勉去接老人孩子。王勉骑着马跑回老家,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向邻居一打听,才知老母和妻子都死了,老父还在。儿子好赌,田产都输光了。祖孙二人没地方居住,临时在西村租房住着。王勉初回时,心里还存着科举做官的想法。听到这些情况,心情非常悲痛,想到富贵即使可以得到,也和空花一样。打着马到西村见到了老父,老人已是满身破烂,衰朽可怜。父子相见,都失声痛哭。问那不肖之子,却赌钱未归。王勉于是用车接走了老人。芳云拜见公公以后,给老人烧水洗澡,拿来丝绸衣裳给他换上,让他住进舒服的房间,又请来一些老朋友陪他喝酒谈心。奉养得比世家大族更加周到。有一天,儿子来找王勉。王勉不准他进门,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给他传话说:“拿这二十两银子去娶个媳妇,谋求生计。若再来找,就用鞭子打死!”儿子哭着走了。


王勉回来后,不多与人往来,偶而来了老朋友,则热情接待,谦恭有礼,和平日大不一样。他对黄子介尤其特别,黄是早年的同学,是名士中生活道路最坎坷的人。王勉留他住了很久,时常同他密谈,送的礼物也特别丰厚。


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死了,他花了很多钱操办丧事,办得尽礼而又热闹。这时,儿子已娶上了媳妇,媳妇对丈夫约束很严,儿子也不常进赌场了,给爷爷送终这天,媳妇才得以拜见公公婆婆。芳云看见媳妇,称赞她善于持家,给了三百两银子去买田产。第二天,黄子介和王勉的儿子去看王勉,房子突然消失了,人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异史氏说:美人所在之处,哪怕是地狱,人们也将去追求,何况还有无穷的享受呢?如果地仙允许携带漂亮老婆,恐怕皇帝老子身边也将空无一人了。语言轻薄减掉福禄,这是理所应当的。难道仙人就不忌讳口孽吗?那个女人的嘴巴,又是多么刻薄啊!


青娥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亲曾做过县尉,早就死了。父亲死时,霍桓很小,但是很聪明。十一岁那年,进了县学读书,是个有名的神童。母亲对他特别溺爱,无事不让他出门,都十三岁了还不知道排辈,连叔伯、伯父、外甥、舅父的关系都弄不清楚。与他同乡居住的有个武评事,好道,进山修行就不回家了。武评事有个女儿叫青娥,十四岁,长得特别漂亮。她从小背着人把父亲的那些学道成仙的书都读了,特别羡慕何仙姑。父亲进山以后,她立志不嫁人,母亲对此也没办法。


一天,霍桓在门外偶然看见了青娥。尽管他年幼无知,可是心中对青娥特别喜爱,那个劲儿嘴里却说不出来。回家后,便把爱青娥的心思直接告诉了妈妈,还让妈妈托媒人到青娥家去提亲。霍母知道这门亲事作不成,所以告诉儿子武家不能同意。霍桓听后闷闷不乐,霍母怕儿子不痛快,便托个朋友到武家去提亲,果然不成。霍桓听到回信后,走着坐着都犯合计,可是到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恰巧,这天门外来了一个道士,手里拿着把小铲子,一尺来长。霍桓借过小铲子看看说:“将它做什么用?”道士回答:“这是挖药用的工具,东西虽小,可是硬石头也经不住它掘挖。”霍桓不大相信,道士顺手用铲子往墙上的石头砍了一下,那石头就像腐烂的一般,应手而落。霍桓感到特别奇怪,摆弄着小铲子爱不释手。道士就笑着说:“公子喜欢它,就赠送给您吧。”霍桓听了十分高兴,掏出钱来酬谢,道士分文不要,走了。


霍桓拿着小铲子回到家中,用砖头、石块一一做试验,都被铲子砍开,毫无障碍。霍桓顿时想到:用这铲子把墙凿个洞,不就可以看见青娥了吗?然而却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夜里起更的时候,霍桓跳墙离开了家,一直来到武家,用铲子凿穿两道墙,才进到里院。见小厢房里尚点着灯,猫腰凑近前偷偷一看,只见青娥正在脱衣裳呢。不大工夫,屋内灯灭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霍桓从屋北墙凿了个洞钻了进去,只见青娥早已经睡着了。霍桓轻轻地脱掉鞋,悄悄地爬上床,怕惊醒青娥,遭顿臭骂给轰出去,于是蹑手蹑脚地躺在青娥身旁,微微闻到青娥身上的香气,心中也就暗暗满足了。因为忙碌了半夜,特别疲倦,所以刚一合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青娥一觉醒来,听见身边有呼吸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只见从墙上的大窟窿里透进来一道亮光,这一惊非同小可,暗中抽开门闩,轻轻地走出了屋门,敲着窗户叫醒了仆妇,仆妇们点起了灯火,操起了棍棒,进到了屋中。只见一个梳着小抓髻的少年在青娥的床上酣睡着,仔细一打量,原来认得是霍桓。人们推推他,霍桓才醒过来,一骨碌坐起来,两只眼明亮亮的,灼灼有神,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声也不吱。众人指着他骂贼,大声呵斥,他才哭着说:“我不是贼,实在是因为爱小姐,愿意亲近亲近她。”众人又怀疑凿通好几道大墙,不像是小孩子能干得了的。霍桓拿出小铲子并说出了它的神奇。人们当场试验后,惊奇万分,都认为这是神仙赐给的。仆妇们准备将这一切向老夫人禀报。青娥低头不语,好像不同意报告。仆妇们暗里猜中了青娥的心意,于是有人就说:“这小伙子人品、才学和家庭都不错,一点也不辱没人。不如放他走,让他回去请个媒人来吧。天亮向老夫人撒个谎,就说进来贼了,怎么样?”青娥默默不回答。众人于是让霍桓快走。霍桓要求把铲子还给他。众人笑着说:“傻小子,仍然不忘作案的家伙吗?”霍桓偷眼看见枕边有一只凤钗,暗中揣在了袖中。刚放好就让一个小丫鬟瞧见了,急忙告诉了小姐。青娥不吱声也不生气。一个年岁大的仆妇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可别说他像个傻子,心眼可乖透了。”于是拽着霍桓让他仍从那个窟窿出去。


霍桓回到家中,不敢把实情告诉妈妈,只是求妈妈再托媒人到武家去。霍母不忍心拒绝儿子,只好到处托媒人,抓紧给另外提亲。青娥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十分焦急。暗中派个心腹之人给霍母去透个话,霍母听后很高兴,立刻让媒人到武家去提亲。不巧此时武家有个小丫鬟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给泄露了,武夫人感到受了侮辱,十分气恼。媒人一来,更触发了武夫人的怒气,一边用拐杖点着她,一边大骂霍家母子。媒人吓得抱头鼠窜,将经过情形都告诉了霍母。霍母也生气了,说:“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干的这些事,我一丁点也不知道。何必对我们无礼谩骂呀!当荡儿淫女在一块睡觉那时,为啥不一块儿将他俩杀掉?”因此,见到亲戚就诉说一遍。青娥听说后,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特别后悔,可是也无法使霍母不讲。青娥暗地里派人委婉地向霍母说明原委并发誓不嫁他人,言语甚是悲切。霍母被感动了,再也不到处讲了。可是,提亲的事也搁置了。


当时这个地方的县官是山西人,姓欧,看过霍桓的文章很器重他,不时将他召进衙署,对他特别高看。一天,问霍桓:“结婚没有?”霍桓回答:“没有。”县令又细问为啥没有结婚,霍桓回答说:“早先与已故武评事的女儿订了婚,后来因为出了点岔头,所以就耽搁下来了。”县令问:“你还有意思没有?”霍桓不好意思回答。欧县令笑着说:“我将为你成全这件好事。”即刻委派县尉和教谕两位官长到武家下聘礼。武夫人挺高兴,两家的婚事定了下来。


过了年,娶了青娥。青娥进门后,就把小铲子往地上一扔说:“这个作贼用的家什,扔掉吧!”霍桓笑着说:“不要忘了媒人。”然后珍藏在身边,片刻不离。青娥为人温柔敦厚,沉默寡言,一天除了早、午、晚向婆婆问安外,其余时间只在屋里静坐,不太留心家务事。婆婆如果因婚丧之事到亲朋家去,她也能把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照料小孩的事完全交给了佣人,好像对孩子也不大关心、疼爱。又过了四五年,忽然对霍桓说:“你我恩爱的缘分到今天算起来已有八年。现在分离的日子迫近而聚首的时光越来越少了,可怎么办啊!”霍桓吃惊地询问,她又沉默不语了。只见她收拾打扮一番,拜见婆婆后,又回身进了自己的房中。霍桓追着她的脚步询问,只见她仰卧床上已断了气。霍氏母子十分悲伤,买了一口好棺材,将青娥安葬了。


霍母年迈体衰,一抱起孙子就想起了儿媳,心里难过,如摧肺肝,因此得了病,卧床不起。不愿吃东西,就想喝点鱼汤,可是附近没有鱼,非到一百多里地以外才能买到。而家中的男仆人又正好在外办事没回来。霍桓生性孝顺,不等仆人回来,自己揣起钱就上路了。他白天走夜间也不停脚。回来时,走到山里,太阳就落了,两脚一瘸一拐地,一步迈不出半尺。后来过来一个老头,问他:“脚上大概打泡了吧?”霍桓连连答应。老头便坐在路边,敲石取火,用纸包着一点药面,点着了熏霍桓的脚,熏过之后,让他试着走两步,不但不疼,而且脚上更有劲了。霍桓十分感激老头,向他道谢。老头问:“什么事使你这么急不可待呢?”霍桓说为了母亲的病,并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老头问:“为啥不再娶个媳妇呢?”霍桓回答说:“没有相当的。”老头指着远处的山村说:“那里有一个好姑娘,如果你跟我去,我给你保个媒。”霍桓以母亲病中等着吃鱼,自己不能耽搁为理由谢绝了。老头朝他拱拱手,并约好以后霍桓来山村,只打听老王就行了,说罢告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