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蒲松龄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0
|本章字节:10994字
钟生
钟庆余是辽东的名士,到济南去参加乡试时,听说在藩王府中住着一位道士,能预知人的吉凶,所以很想见他。考过两场之后,钟生就到趵突泉去寻访道士,正好遇上。道士有六十多岁。长髯过胸,须发斑白。聚集在那里向他问吉凶的人围得满满的,道士多半用些含糊的隐语回答他们。他在众人中发现了钟生,非常高兴地握住钟生的手说:“您的心肠和道德,都很可钦敬啊!”于是拉着钟生的手登上一座楼阁,屏退手下人,问钟生道:“您想知道将来的事吗?”钟生说:“正是。”道士说:“您命中注定福分很薄,但这次乡试还是有希望考中的。不过你中举荣归故乡之后,恐怕见不到令堂大人的面了。”钟生为人最为孝顺,听到这个凶信,凄然泪下,就想不等考完立即回家。道士说:“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可就连个举人也考不取了。”钟生说:“母亲临死,做儿子的不能和她老人家见面,我还怎么做人,就是富贵如公卿宰相,又有什么意思?”道士说:“我前世和你有缘,今天一定要尽力帮你的忙。”于是给了钟生一丸药说:“可以派个人连夜给你母亲送去,吃了能延长七天的寿命。你考试完再走,母子见面还来得及。”钟生把药丸收好,匆匆离开道士,失魂落魄一般。他想,母亲归天的日期已定,早回家一天,就能多侍奉她老人家一天,于是雇了头驴子,带上仆人,即刻返回故乡。才走了一里多,驴子忽然扭头往回猛跑,钟生下驴吆喝,驴子不听,想勒住它,它却倒地不起。钟生毫无办法,急得汗如雨下。仆人劝他别回家了,他也不听,另雇了一头驴子,这头驴子也是如此不驯。眼看太阳要落山了,不知如何是好。仆人又劝道:“明天就能考完,何必抢这一天的时间。你就让我先回去送药吧,我看这办法也不错。”钟生不得已,只好同意仆人先回去。
第二天,钟生匆匆忙忙考试完毕,立刻动身,气都不敢喘,昼夜兼程,奔回家乡。他母亲原已奄奄一息,吃了那丸丹药,已渐渐好转。钟生进母亲屋里探问时,伏在床边上痛哭,母亲摇头劝他不要哭,抓住他的手,欣喜地说:“刚才我梦见到了阴曹,看到阎王爷面色很和蔼,对我说:‘考查了你的生平,没有什么大罪恶。如今念你儿子至孝,再赏你十二年的阳寿。’”钟生也极其高兴。过了几天,母亲果然恢复了健康,像往常一样。
不久,又听到中举的捷报,他便辞别母亲,回到济南。到了济南,钟生又贿赂了藩王府的太监,让他代向道士致意。道士高高兴兴出来见他,他倒地便拜谢。道士说:“您高中举人,令堂大人又增阳寿,这都是您的德行纯正所致。我这个道士有什么功劳啊!”钟生很奇怪,为什么这两件事道士都知道,就问自己的终身如何。道士说:“您没有大富大贵,但能没病没灾,享以天年也就行了。您前世和我都是僧人,有一次拿石头打狗,误杀一只青蛙;青蛙已转世为驴。要论你前世罪孽,你应当横死夭亡。因为你的孝心和德行感动了神明,所以有解救灾难的星宿帮助你。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但因为你夫人前世不守贞节,命定应当年少守寡。现在您已经因为有德而延长了寿命,她无福消受,恐怕夫人一年多后有性命之忧。”钟生听后伤心了半天,问续弦将在哪里。道士说:“在中州,如今年方十四岁了。”临别时,又嘱咐道:“如果遇到危难之事,就往东南方向去。”
过了一年多,钟生的妻子果然病死。他舅舅在江西省做县令,母亲让他前去看望,以便路过中州,看看道士的预言能不能应验。钟生路过一个村子,正好赶上河边上演戏。看戏的男女很多,他正想拉紧缰绳从人群旁骑过,忽然有一只挣脱辔绳的公驴跟在钟生身后而行,钟生骑的骡子因而猛跑过来。钟生回头照驴耳朵打了一鞭子,驴子一惊,撒腿狂奔。可巧有位王府的小王子,才六七岁,正由奶奶抱着坐在堤上看戏。驴子冲过去,卫士仆役们都来不及防护,小王子被撞到河里去了。众人立时大喊,要抓钟生,钟生打骡子拼命逃跑。这时他忽然想起道士的话,就往东南方向猛奔而去。跑了二十多里,来到一座山村,在一家门口遇见一位老人,钟生跳下骡子向老人作揖致敬。老人邀他进屋,说自己姓方,并问钟生从哪里来。钟生跪地磕头,把实情全都告诉了老人。老人说:“不要紧。请你就寄住在我这里,我有办法让巡查的人离去。”到了晚间,听到消息,原来淹死的那个小孩是位王子。老人大惊失色道:“要是别家,还可以帮点忙,这回可真是爱莫能助了。”钟生一再哀求老人想办法,老人寻思了半天说:“没有办法了。先过一夜,听听风声缓急,或许还能想出点法子。”钟生又愁又怕,一夜没睡。第二天老人出去察看动静,听说王府已发下文书缉拿肇事者,谁敢藏匿也有杀头之罪。老人进屋后,面带为难之色,默默无言。钟生疑惧万分,心中十分不安。
到了半夜,老人到钟生屋里来,问他:“你夫人今年多大岁数了?”钟生说妻子已去世。老人欣喜地说:“我的办法可以成功了!”钟生问是什么办法,老人答道:“我姐夫信奉佛教,在南山出家修行,姐姐又故去,只遗下一个孤女,由我抚养,非常聪慧。就让我外甥女当你的继室怎样?”钟生庆幸正符合道士的预言,也希望和老人结为姻亲,更能得他帮助脱离困境,于是说:“小生实在太幸运了。只怕我这远方而来的罪人,连累了你老人家。”老人说:“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我姐夫的道术十分神妙,但好久不问尘世间的事情了。成婚后,你自己和我外甥女合计,必然能想出办法来。”钟生高兴极了,就入赘到老人家。新娘才十六岁,美艳无比。成婚后,钟生常对着她哀叹哭泣。新娘说:“我就是丑陋,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你嫌恶呀?”钟生赔礼道:“娘子真像仙人一般,能和你结亲,三生有幸,但我有祸患在身,恐怕要被迫分手。”于是便把实情告诉了她。新娘埋怨道:“舅舅真不是人!这样的弥天大祸,自己想不出法子来,又不讲明,把我推到火炕里了!”钟生长跪在她跟前说:“是小生死命哀求舅舅,舅舅心肠慈悲而又没有解救的办法,知道你能让死人复活、白骨生肉,必能救我。我实在配不上你,幸而家世门第还不至于辱没你,倘若能脱此大难,得以再生,我当日日以鲜花供奉娘子!”新娘叹息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推辞的?然而自父亲削发为僧,对儿女的恩爱已经断绝。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起去哀求他老人家。恐怕你要受不少的挫折和羞辱啊!”于是新娘子一夜没睡,用毡棉厚厚地缝制了两副护膝,缝在二人长衫衣里上,然后雇了登山的轿子,进入南山。走了十几里地,山路曲折危险,轿子抬不上去了,只好下来步行。新娘子步履十分艰难,钟生挽着臂搀扶着她一跌一撞地往上爬。走了不远,就见到了山门,二人坐下稍稍休息一会儿。新娘子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脸上的脂粉都冲下来了。钟生见这情景,情不自禁地说:“为了我的缘故,才使娘子受这么多辛苦!”新娘子忧惧地说:“恐怕这还不是最苦的!”二人稍缓口气,就互相搀扶着来到寺庙前,行了拜佛之礼,走了进去。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了禅堂,见一个老和尚盘腿打坐,双眼似都闭上,有一位小佛僮手拿蝇甩,在一旁侍候。禅堂里,扫除得十分干净,可是老和尚座位前铺了不少沙粒、碎石,密如星斗。新娘子不敢挑地方,就跪到沙粒上,钟生也跟着跪下。老僧睁眼看了一眼,又把眼闭上了。新娘子参拜老和尚道:“好久没来问候你老人家。如今女儿已出嫁,所以和女婿一起来了。”老和尚沉默好久,又睁开眼看了看说:“小妮子太累赘人了!”然后再也不说话了。夫妻二人跪了好久,筋疲力尽,沙石快要压到骨头里去了,疼痛难忍。又过了一会儿,老和尚问:“把骡子牵来了吗?”女儿回答:“没有。”老和尚说:“你夫妻二人马上就去,快点儿把骡子牵来。”夫妻二人叩拜后起来,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按老和尚吩咐,把骡子牵到寺庙,但是不解其故,只是暗自打听消息。过了几天,听人传说罪人已被捕获处死。夫妻庆幸躲过了这场灾祸。过了不久,南山派来佛僮,拿了一根折断的竹杖交给钟生说:“替你死的,就是这位竹君。”佛僮并嘱咐钟生把竹杖葬埋了,好好祭奠,以消解和竹木结下的冤仇。钟生一看这根竹杖,折断处有些血痕。于是祷告神明,安葬了竹杖。夫妻不敢久居此地,日夜兼程返回了钟生的故乡辽阳。
局诈
某御史的家人,偶然来到街上。有一个穿着非常漂亮的人走过来和他拉家常。慢慢地就问到他主人的姓名和官衔,家人都如实告诉了他。那人自称姓王,是公主家中的亲随。两人越说越投机,那人说:“如今仕途上很不安全,达官显贵都攀附于皇亲国戚门下,不知您的主人投靠了哪一位贵戚?”家人说:“没有。”王某说:“这叫做吝惜小钱而忘记大祸呀!”家人问:“应该依托谁才好呢?”王某说:“我们公主不摆架子,以礼待人,又能保护别人的安全。某某侍郎就是由我引见的。如果不惜千金做见面礼,要想谒见公主也还不算太难。”家人很高兴,问他家住哪里。王某便指着一个大门说:“成天在一条巷子住着还不知道吗?”家人回去告诉御史,御史大喜,马上准备了丰盛的筵席,叫家人去邀请王某赴宴。王某高兴地来了。酒席间王某详细地介绍了公主的性情、生活习惯和一些身边琐事。还说:“如果不是看在邻居的份上,即使送我一百两银子,我也懒得卖这份力气。”御史对王某更加感激而且佩服了。临别时和他商定进见公主的大事,王某慷慨地说:“您只管准备礼物,我一定找机会帮您说话,或早或晚我会给您送个准信来。”
过了好些天姓王的才来,骑着骏马,一副非常神气的样子,对御史说:“请赶快准备礼物跟我一道走,公主家的事情太多了,来拜望的一个接一个,从早至晚很难得闲,这会儿稍微清闲一点,最好快点去。耽误了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御史连忙带着精金美玉跟着王某去了,曲曲折折走了十多里路才到公主家的门口,御史下马恭敬地等候着,让王某先拿着礼物进去。过了好一会儿,王某出来高声喊道:“公主召见某某御史!”随即有好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传呼。御史弯着腰,低着头走了进去。看见高堂上坐着个美人,容貌漂亮得像天仙,衣着装饰光耀夺目,侍女们都穿绸着缎,整齐地排列在两边。御史跪拜请安过后,公主传命:赏御史在檐下赐坐,侍者用金碗送来香茶。公主简单地说了几句慰勉的话,御史便恭恭敬敬退了出来。高堂又传出:公主赐给御史彩缎靴子、貂皮帽子。
御史回家后,非常感激王某,拿着名片去拜访他,却见大门紧闭。怀疑他正在侍奉公主没有回家。三天内去了三次,始终没有看到人影,派人去公主的公馆去打听,只见高大的门楼关得严严的。进一步访问邻近的居民,都说:“这儿从没住过什么公主,前些时有些人租着这房子住过几天,三天以前就走了。”派去的人据实回报御史,御史和家人只得自认晦气。
有某个副将军,带着一大笔钱进京,希图买个将军印绶。苦于没有门路。有一天,有个骑大马穿皮袍的人来拜访他。自称:“我的舅兄是天子的贴身侍卫。”喝过茶后,避开旁人私下对副将说:“目前某处有个将军的缺位,如果不惜重金,我托付内兄到皇帝面前帮你美言几句,这个官职包你可以到手,势力再大的人也夺不走。”副将军怀疑他吹牛皮。那人说:“这事你无须犹豫。我不过想在内兄手中抽个小数目,在您手上我一分钱也不拿。我们讲好价钱,立下文书,等皇上召见以后,才把钱交出来,如果事没办成,你的钱还在自己手上,谁还能从怀里抢走不成?”副将大喜,马上答应了。
第二天那人又来了,引副将去见他内兄,说是姓田。田家声势煊赫如同公侯一般。副将参见时,田某很傲慢爱理不理的,那人拿着文书向副将说:“刚才我和内兄商量过了,非一万两银子不可,请赶快签字吧!”副将军依言签了字。田某却说:“人心难测,怕他事后又变卦。”那人说:“老兄你也顾虑太多了,你既能把官给他当,难道不能把官夺回来吗?况且朝中的将相们,还有愿结交您而结交不上的。这位将军前途还正远着呢,应该不至于这么黑良心。”副将也发了重誓才走。那个人送他出门时说:“三日之内就给你一个准信。”
过了两天,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几个人大声喊叫着进来说:“皇上正等着你呢!”副将奇怪得很,急忙跟着来人进了朝廷,看见皇帝坐在金殿之上,武士们严肃地站在两边,副将军叩过头,山呼万岁以后,皇帝传旨赐坐,殷勤地慰问他,对左右的人说:“听说他异常勇武刚烈,今天才亲眼看到本人,真是个将才呀!”接着对副将说:“某某地方位置很险要,现在就交给你了,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啊,好好干吧!封侯拜将也是指日可待的。”副将高兴地拜恩而出。前几天那个穿皮袍骑大马的人马上跟到客舍,依照文书把一万两银子兑走了。副将军从此高枕无忧,等着朝廷的任命。成天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皇帝的接见和许诺。
过了几天再去打听消息,忽听说前天所说的那个空缺已经有人补上了。副将军大怒,跑到兵部大堂去质问,说是:“我已经得到皇帝的任命,怎么把空缺授给别人?”兵部尚书莫名其妙。副将炫耀地追述了皇帝对他的接见,简直好像是说梦话。兵部尚书大怒,把他交给廷尉审讯。他供出了引见人的姓名,原来朝廷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副将军又耗费了万多两银子,捞了个革职处分,离开了京城。
这事实在太古怪了,副将军虽是粗人,难道朝廷议事的地方也可以做假吗?我怀疑在整个过程中有幻术在作怪。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高明的强盗手中不拿刀枪弓箭啊!
嘉祥有个李生,善于弹琴。偶然来到县城东郊,看见工人挖土挖出了一架古琴,就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下来了。拭去尘土,古琴便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安上琴弦弹奏起来,声音清亮而高亢。李生喜爱到了极点,好像得到了连城之璧,把琴装进丝绸的琴袋里,藏于密室,即使至亲好友也不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