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伍旭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9
|本章字节:9684字
东京目黑中央町山田教授家。
阿凡来向山田教授辞行,其实也是想重温第一次与美智子见面的情景。那是阿凡第一次去导师家,穿了一身素净大方的灰白格子西服。山田家在目黑的中央町,房子在街道的弄堂里头,可又不是按门牌号码顺序排列的。阿凡在四周走了两个来回都没找到。阿凡找了几个路人打听,都说自己只是个过客,摇摇头匆匆走开了。这时巷口处走来一名少女,还穿着中学生的制服呢,清清丽丽的,一双眼睛大而圆润,像含了一泓清水,肩上背了一个旅行包,右手抱着一大捆各式各样的盒子,一步一挪走到阿凡的面前。
阿凡欲言又止。少女抬头看到阿凡的神态,主动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阿凡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嗫嚅着问:“请问山田教授的家怎么走?”这一问,少女乐了,对阿凡说:“正好,请跟我来吧!”边说边把手里的盒子往阿凡手里塞,“对不起,我帮了你一个忙,也请你帮一个忙,这样,我可以轻松地在前面带路。”
就这样,阿凡认识了山田美智子小姐。第一次的相识多少也算是有点儿传奇和浪漫吧,美智子泼辣大方的性格一下就打动了阿凡。
原来,美智子学校组织到佐渡岛采风儿,盒子里净是她从海里捕捉的生物标本。
那一幕至今仍深深镌刻在阿凡的心底,成为最美好的回忆。
山田教授没在家,可是门却虚掩着。阿凡轻手轻脚地进了客厅,屋子静悄悄的。“山田教授!山田教授!”“美智子小姐!美智子小姐!”阿凡连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答。或许是出门去买什么东西了吧!要不怎么没关门呢?估计走不了多远,阿凡决定留下来等一等。
于是,他就在客厅自己常坐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拿起茶几上一张美智子的照片,仔细端详起来。那是应该在札幌吧,美智子一身滑雪装,与雪天一色,融为了一体,就像在雪人国的仙境一般。那稍稍冻红的脸庞映衬着四周的银装素裹,更显得美智子超凡脱俗。
阿凡正看得入迷,山田教授推门进来了。一见阿凡,似有些突然。“美智子没在吗?”他问。
“啊?您刚才没在家吗?”阿凡有些愕然。
“噢,”山田教授见阿凡有些吃惊的样子,就岔开了话题,“这个丫头,估计又是匆忙间忘了锁门了!”
阿凡帮山田教授脱下行装,教授穿了一双软底运动鞋,还拄了拐杖,一副登山远足的样子。
原来,山田教授去西山全慧寺探望西村正彦去了。
山田独自一人走在西山的石阶小道,清逸超俗的感觉便浓郁地包容了他的整个身心。一路是翠绿的松、柏和疏密有致的灌木,沿着山坡开出灰白、粉红的花蕾。自由自在跳跃、嬉戏的山鸟,午后的阳光,烘托出一幅山野出世图。远远看到全慧寺掩映于林木间若明若暗的屋檐,山田觉得每拾阶而上一步,内心尘世的浮躁、污浊就清朗一层。大约走了一个小时的山道,方才来到寺前铺砌的砖道。寺门前两棵古松虬曲着枝干,一个小僧正秉着竹笤帚悠然清扫着寺前的一块空场。寺外表看不大,处在一个山凹处。砖道的尽头是108级的石阶,石阶上才是寺门。山田实在是腿软,一屁股坐在石阶下大口喘气。扫地的小僧看见,收了笤帚,倚着古松静观着山田,也不问话,那神态活脱脱像一个修行有道的小沙弥。
山田通报姓名后,小僧便领他进了寺去。庆应三年的建筑,昭和二十年东京大空袭时也完好无损,当年许多市民都跑到这里躲避空袭。之后,每到春秋时节,附近居民都来烧香祈愿,这里曾是远近香火最盛的一个圣地。可是二十几年前,因为夜里发生了一次泥石流,把山根一户人家吞没了,来还愿的人竟一下少了许多,以后寺的景况便迅速衰败下去了。
西村选了全慧寺来静修,大概正有相反的用意吧!山田教授一直这么认为。
小僧将山田带到了中间的一个厢房,推门进去,屋里颇为昏暗,只有阳光透过西墙的一个透气窗送进一缕残照。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在蒲团上,右手不停地捻数着佛珠,闭目默诵着经文。
西村变成了这样,真是出乎山田的意料,好像彻底遁入了空门,就完全失去了常人的逻辑一样。那个昏暗的背影,给山田教授一个沉重的感叹。
西村缓缓转过身,对山田的到访并不觉得意外,确切地说,居然给人无动于衷的感觉。其后的交谈断断续续,好像两人说的并不是针对同一个方向的,而是有平行的感觉,总碰撞不到交汇点上。与上次见面相比,前后真是判若两人。难道入了空门真的发生了本质的改变,还是脑子真如传言一样是有些不同了?可上次并没有特别的症候啊。山田望着木讷的西村,心里暗暗思忖,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呼百应的人物、跺跺脚就会引来海啸的人物,竟然如此沉静地耽于自己的静思之中,真是令人叹息!
西村让山田教授喝茶,自己却始终不主动开口谈论什么,这使山田感到很压抑。
山田是想来告诉西村,那本日记保存得很好。可是话到嘴边,看到西村的样子,又咽了回去。从西村的眼神里,山田教授已经读到了答案。他改口问了些日常起居的情况,西村或是点头作为回答,或是简单用是和不是表明他的态度。山田对西村不冷不热的态度真感到失望,原以为自己跑了那么远的路,可以得到一些心灵上的开悟和减负,结果却让自己产生了双倍的困惑和悲凉。于是又简单问了些其他一些情况,便起身告辞了。
西村没有站起身,他掉转头复又沉浸于他的冥想状态的诵念之中。
下山的时候,天差不多全黑了。山风不时吹过来,身后响起沙啦啦的声音,平添了几许凄冷和恐怖感。初时,山田还有一些惊悸,之后,周围的环境变成有规律重复的场景,心里就平静下来了。走到半山腰,望着山下灯火辉煌的人间胜景,山田教授不知怎么的,泪水一下就涌上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老师认为西村先生是完全皈依佛门了吗?”听了山田教授的叙述,阿凡问。
“禅宗讲‘顿悟成佛’,或许西村入了法门,果然立地成佛了。”山田教授感慨不已。
“不谈这些了,还是说说你毕业后怎么打算的。”山田教授转换了话题。
“是这样,哥哥在高雄有一家公司,是与横滨的海洋矿业公司合作的,哥哥要我先去趟横滨,把下半年的业务打理一下,然后回台湾去,家里的事需要我回去帮忙。三年来,得到老师悉心的指导和各方面的关照,让我没齿难忘,突然就要离开老师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阿凡说得情深意切。
山田教授习惯地扶了扶眼镜框,不无惋惜地说:“原本我以为你会留下来,那样,我申请的《日本与台湾:过去与未来》的课题就可以仰仗你了。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决定回台湾去,真是让我感到突然啊!”
“我也是没想到家里这么坚决。哥哥在横滨的事也不能耽搁,所以……”
“不必感到抱歉。这一段,说实话,我心里也一直很乱,没有什么心思再继续做新的课题。这样也好,你走了,我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客观的理由,放松一下,好有时间认真反省反省,检讨一下自己的思想,或许我还要感激你的离开呢!”山田不禁解嘲似的笑出声来。
“美智子小姐近来怎样?我原本想也应当向她告辞一声的。三年来,得到她不少的关照,我想当面表示谢意。”阿凡终于按捺不住。
“嗨!”山田教授缓缓地叹出一口长气,“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学,摇滚劲舞,要不就是漫无目的地探险,不像我们年轻时,把工作、创造价值视为人生第一位的追求。这一段,她时常后半夜才回家来,说也没用,我也就懒得过问了!”山田教授无奈地摇了摇头。
“美智子小姐最近的情绪……”阿凡欲言又止。正待往下说,突然楼上传来惊悸的呼喊声。两人惊得同时跳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往楼上跑。声音来自美智子的卧室,只见美智子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头不停地撞向床头,手脚乱舞,惊恐万状,嘴里不住地嚷,“不!不!”
“美智子!美智子!”山田教授挨近她身边,急急呼她:“我是爸爸,我是爸爸,你醒醒。”连唤了几遍,美智子才混混沌沌醒转过来,见是山田教授,一把搂住,泪水夺眶而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那怪梦又来了?”山田教授轻拍着美智子的后背问道。
“太可怕了!”美智子翕动着嘴唇说。
“没事了,没事了,爸爸在这里呢!”山田教授像哄一个三岁孩子似的轻言慢语宽慰着。
“每隔一阵子,美智子就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可怕的噩梦,极其可怕。可每次醒来后却怎么都说不清楚,找了多少神经科大夫看了都无济于事。哎,真是让我忧心啊!”山田教授叹息不止。
美智子整个人虚脱了一般,静静躺了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阿凡不放心。
“没事了,就像雷阵雨,猛下一阵,之后又很快晴朗了。休息一晚会好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治吗?”
山田教授摇头,“全日本最好的神经科大夫都无能为力,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阿凡这才知道,平日里活泼开朗的美智子还要忍受这么一个莫名的噩梦的煎熬。“我一定要好好呵护她。”阿凡内心默默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