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伍旭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9
|本章字节:1502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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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田连日来一直忙于搞“孙中山在日本”的史迹展览,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造舆论,广为传扬,至少在华侨、华人中可以广而告之,以此收集散佚在民间的其他史料、历史遗物,就像大分华商会的王老先生捐赠的同盟会“签名簿”一样;二是以此作为《孙中山在日本》电视专题片的拍摄开端,也可以算是一个开拍仪式吧。
清田通过日本华侨总商会的介绍,由商会的下属粤籍同乡会无偿提供了日本桥附近的一处会所作展览的场地。而且,粤籍同乡会一听是办“孙中山在日本”史迹展,主动派了三名精明干练的勤杂工来协助清田。这样,从确定场地到布展、制作展板、复制和放大部分原件、发出参展赠票,只用了20天左右的时间。
开展的那天,一下来了100多人,比预想的要多,还有一些日本人闻讯后也来看展览。有趣的是,东大图书馆的矢泽馆长也来了。矢泽馆长先是通观了一下整个展览的总体布局,一言不发,依次信步走过展牌、展柜,在“日本友人与辛亥革命”一节,矢泽弯下腰低头细看宫崎寅藏写给孙中山先生的亲笔信(影印件),然后说:“宫崎先生当年就有解放亚洲的理想,真是了不起啊!”待走到“辛亥革命前后的日本政府”一节,看到清田悉心收集和整理的大量史料、信件、政府文告、书籍,披露了当年日本政府对待中国革命两面派手法时,矢泽馆长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清田曾由山田教授介绍去东大图书馆找矢泽馆长查证了不少这方面的档案。比如还有一则史料,出自当年参加过同盟会早期活动的日本华侨温炳臣之手,是清田此次来日本后,寻访到温的后人,从其手中获得的。
“咦,清田先生上次到图书馆想查实而没查实的不正是这本日记所记载的内容吗?怎么也放在此展出了呢?”矢泽馆长质疑道。
“是的,在贵图书馆的确没能核实到相关的档案记载,不过,这并不能反证这本日记所记不确呀!”清田不急不躁地说道。
“野史是不足为凭的。单靠一本日记中的片言只字就得出政府方面密切监视和破坏同盟会的活动,恐怕是不严肃的吧!”矢泽馆长继续说道。
清田并不急于反驳,而是让矢泽自己看所展出的各种文件,清廷致驻日使馆及日本外务省要求协拿、驱逐孙中山一干同盟会逆党的外交文书,惠州起义后日本政府禁止台湾军火外运和日本军人参加起义军,不准兴中会在台湾活动等的密函。到后来武昌起义后,日本向英、美等国提出武装干涉中国革命,增加北京、天津、山海关日本驻军,以武力阻止革命涉及华北、东北的军事密件,日军参谋本部第二部部长福田雅太郎向日外务省提出的分裂中国东北的《日华协约要领》等等。看着看着矢泽就沉不住气了,怒气冲冲对清田说:“我觉得展览潜藏着一种不好的倾向。许多与孙中山先生及辛亥革命无关的内容也上了展览,损害了展览的客观性、纯洁性。”
没想到,矢泽将自己的观点发表在《朝日新闻》电子报上。文章发表后的第二天,岛津居然领了几个日本小青年来到展览会场。看那几个小青年趾高气扬、东瞅瞅西逛逛的样子,显然不是来看展览的,倒是岛津挺认真仔细地看了个遍。自始至终,他都深沉得很,一言不发,也没在入场口来宾签到处签名。记得还是送大正去中国时,在机场两人曾见过一面。当时岛津主动走过来与阿凡和清田握手,清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岛津进门的时候,清田在一旁跟华商会的几个人说话,并没注意到岛津来到了展览会场。待同乡会做值日的小伙计阿俊跑来,悄悄指着那几个吊儿郎当的日本青年时,清田才大吃一惊,注意到了岛律的在场。在这种场合下,清田虽然是组织者,但显然不方便正面应对岛津。倒是岛津临出门时发现了清田,主动与清田打招呼。
“自从上次在成田机场见过面后,没想到你会鼓捣出这么个展览来,真是意想不到呢!”岛津说完就走了。
同乡会的几个人一下围拢上来,指着岛津的背影问清田:“他说了什么?真是傲慢得很呢!你得小心呀!”
清田经大家一说,神经真的绷了起来,随后几天更留意前来参观的人,加倍保持警惕,提防破坏。好在一切都还平静,东京的展览也就如期结束了。
因为有了东京展览的铺垫和气氛的营造,加之新闻媒体的追踪报道,展览引起了更多华人和当地日本人的好奇与关注,纷纷建议到各地巡展。于是,下一站往广岛展览的计划就定了下来。
清田头脑里突然冒出个主意,如果能在“世界和平纪念圣堂”搞展览就好了。结果,不巧的是,那里预备要开“原子弹爆炸七十五周年纪念大会”,只得作罢。“能不能变换一下形式,比如到和平纪念公园搞一个露天展览?”清田灵机一动。话一出口,立刻博得了大家的赞同。只是到公共场所搞这样有一定规模的展览,恐怕事前得跟市政厅打招呼,免得到时找碴,使展览半途而废。可是,如果市政厅提出理由不予批准呢,这么好的一个创意岂不胎死腹中?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
九州商会的刘先生近来一直跟在清田左右帮忙,他想起了跟自己私交颇为不错的三井义夫的弟弟三井森在广岛市政厅供职,不妨找找他帮帮忙。很快,就联系上了三井森。小伙子态度不错,满口允诺:“这就过来吧,把一些资料带过来简单过目一下,想来是问题不大吧!”有三井森的话,大家心里的一团愁云这才散去。
三井森个头有一米七二,人蛮精神,办事利落。因为是哥哥的朋友介绍来的,自然挺热情,能够代办的事他都事前准备好了,大大简化了程序,缩短了审批的时间。“其实,在公共场所公民举办公益性的活动、画展、音乐会,不涉及公共交通、安全秩序是没关系的,言论自由,集会自由嘛!不过,像你们这种展览,涉及到非本国公民情况又不同了。”三井森边说边粗粗翻阅了刘先生带去的资料。“都是历史文物吗?”三井森问。
“是的。”刘先生回答。
“好像还介绍了我们日本支援你们中国革命的内容呢!”
“是呀。孙中山先生在日本得到不少日本友人的支持,这是宫崎寅藏先生的照片。”刘先生指给三井森看。
就这样,经过三天的突击,隔天,展览便在和平纪念公园开幕了。同一天,“世界和平纪念圣堂”也同时开幕了“原子弹爆炸七十五周年纪念大会”,结果便形成了两个景观。与往年气氛和调子不同的是,原子弹爆炸纪念集会中有人喊出了日本也要有核自卫能力的声音,并且得到了相当的响应。“怎样才能不使广岛和长崎的悲剧在我们大日本重演?没有足够的自卫能力行吗?为了安全和防卫,核武器是绝对必要的。”“对原子弹爆炸中死难同胞的追怀,应当更加激起国民悲壮的牺牲精神,更加激励我们为信念、理想而战的责任和勇气。”“日本是为了从侵略者手中保护和解放亚洲而战的,生存斗争不需要谢罪。如果卑躬屈膝地谢罪,那些为我们国家生存发展而牺牲的英灵、那些因此蒙难的同胞在九泉下会怎样想呢?谢罪只会抹杀功绩,扭曲历史,使国民丧失自豪感和爱国心,更加诱发变本加厉的指责!”集会因为有一些“鹰之会”的人参加,性质便大大变味了。
上午的集会过后,组成了一个慰问团,到原子弹爆炸病院去慰问了那里的医生护士。然后,再到原子弹爆炸纪念馆凭吊当年的死难者。慰问团到原子弹爆炸纪念馆,路上便与进出和平纪念公园参观“孙中山在日本”展览的车流交汇在一处。在和平大桥附近,交通拥塞严重。经过交警的全力疏导,才恢复了正常秩序。
现在,隔着元安川,东边举行着原子弹爆炸死难者的凭吊活动,西边在纪念公园里举办了“孙中山在日本”的展览。参加凭吊活动的人不知道纪念公园内举办什么活动,不少人以为是公园内和平纪念资料馆也开展了相应的纪念活动(事实上,他们的确开放了一些当年的图片档案),下午,一些人便由河对岸从相生桥边来到了纪念公园内。循着公园里的人流,他们走到了“孙中山在日本”的露天展览前。
“并不是与广岛原子弹爆炸有关的内容呀!”许多人疑惑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搞一个与原子弹爆炸纪念不相干的活动呢?”
“而且是在和平纪念公园内,与公园的主题也是不相符的。”那些人议论纷纷。
“你们来看,居然有说我国坏话的内容。说是日本政府与清廷联手迫害孙中山。真是岂有此理,到家门口说我们来了!”有几个人这么一嚷嚷,那些入了园来的日本人都拥到跟前。那正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日本政府”一节。他们在展板前指指点点,继而有人上前去撕展板上关于日本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密谋过程的图片和文字档案影印件。
“你们要干什么?”刘先生上前护住了展板。
“你是什么人?”几个日本青年气焰骄横地质问。
“我是展览的主办者。请你们不要毁坏展板。”刘先生毫不退缩,义正词严。
“你是主办者,那好,我来问问你,展出这样的内容居心何在?凭什么说日本政府要灭亡中国。你大概是把‘中国地方’当成中国了吧,你这个白痴,那个地方自古以来可都是日本的领土呀!”一个剃了短发的日本青年讥讽地说,引来一片狂傲的笑声。
华商会的一些人看到刘先生被日本人围在当中,也迅速聚拢过来。一时间展板前围拢了大约百来人。
“拆了它!”人数明显偏少的日本人叫嚷着。
“不许胡来!”华商会以及前来参观展览的华人华侨齐声说。
“嗬,时代是变了吧,支那人站在大日本帝国的国土上竟然敢这样叫嚣呀!”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一脸冷峻的中年男子恨恨地说,“就拆了它,看他们造反不成!”这么说着,几个人就往展板前冲上来,要动手去撕扯展板上的图片和文献。刘先生厉声喝道:“住手!这是市政厅批准的。”同时伸开手臂去护住展板。清田几个人也从另一边迅速跑过来,在展板前站成一排,外围的华人华侨被激怒了,合围上来,将那十几个日本青年围在其中。
警察闻讯急忙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领头的警察喝问道。
“你来看看,展板上都写了些什么!”剃短发的日本青年指着展板上的图片对警察说。警察看了几眼,皱起眉头:“不错,这样的内容是不适合的。谁让你们展出的?”
刘先生说:“是市政厅批准的。”
“胡说,市政厅能批准这种反动的内容?”领头的警察冷笑几声。
“反动?什么叫反动?这是历史的真实。”刘先生针锋相对。
“你是不服气呀!很好,那我们就认真地审核审核!”领头的警察居然下令停止展览,并把展板全部没收,送到警所。
刘先生连忙与三井森联系,告知发生的情况。三井森听后,感到事态在扩大,连忙从市政厅赶了过来。他到的时候,警察正忙着往警车上搬展板,刘先生、清田几个人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这是市政厅审批同意的,你们不能这么草率处理。”三井森对领头的警察说。
“真是这样?”领头的警察一脸惊讶,“我以为他们撒谎呢!”
“确是如此!”三井森说。
“这是市政厅的失职,居然让这样有问题的展览在公园公开展示!我们要提出抗议!”几个日本青年冲着三井森嚷。领头的警察有意拧过头去,视而不见。
“他们在说什么?有问题的展览?”三井森诧异地问领头的警察。
“不是说审核过的吗?难道没有看出问题?”领头的警察怀疑地斜视着三井森。
“你说什么呢,到底有什么问题?”三井森追问。于是,领头的警察带三井森到那块展板前。“你自己看吧!”他说。三井森粗粗浏览了一遍,脸上的表情迅速阴沉下来。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刘先生面前:“那天,你并没有告诉我有这方面的内容呀!”
“是的,我给你看了纲目。你只是问是不是历史文物什么的呀。再说,这是历史的真实。”
“不要再说了,”三井森粗暴地打断了刘先生的话,“你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说的了。”三井森说完,气哼哼地走了。那个领头的警察得意地说:“怎么样,拆吧!”
几辆警用卡车将所有展板都拉到了警所里去了。
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虽然有市政厅的批准文件,可是由于三井森一口咬定刘先生隐瞒了不适当的内容,所以警所将此事正式移交到地方检察院。传说地方检察官拟以“妨碍公共秩序和蛊惑公众视听”立案调查。真是蛮不讲理到了极点。“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只有抗争到底!”刘先生说。话虽如此,可还得做具体的应对措施,一是联系了日本的著名律师冈本经夫准备应对地方检察官的无理指控;二是组织当地华人华侨向市政厅提出交涉,要求归还展板,恢复展览;三是发动媒体广泛报道,点出问题的实质,获得日本和中国网友的声援。
这样一来,展览的社会关注度反倒大大提高了,特别是中国网友在网上一片谴责的声浪,连日本网友都觉得抗辩理亏。
“其实,不就是一个历史专题,一个历史片段的展览吗?100多年前的事,不过是展出了一些历史图片和文字资料,广岛警所和地方检察院的神经是不是过于敏感和脆弱了呢?”《侨报》的记者报道说。《每日新闻》的一则报道更是提出“日本是否对历史两个字养成了综合过敏症?”的看法。美联社的记者也跑到广岛,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发回了一篇报道,标题是:“问题出在同一天”。报道写道:“如果‘孙中山在日本’的展览不是与‘世界和平纪念圣堂’召开的‘原子弹爆炸七十五周年纪念大会’碰巧撞在了一起,这起事件可能就不会发生。因为,日本人那天是以受害者的身份控诉战争和美国,可仅一河之隔,日本却成了另一个展览中被控诉的对象。他们不能接受这样富有戏剧性的‘历史’事实。”文章最后写道:“耐人寻味的是,这件事发生在广岛的和平纪念公园。中国和日本这两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在21世纪能真的和平友好下去吗?”
“展览事件”竟演变成了不大不小的一则国际政治事件。中国政府外交部发言人以及中国驻日使馆大使也表示了关切。市政当局经过研究,觉得实在没必要在这么一件小事上引起国际上的其他反应,便撤销了地方检察院的指控。随后,警所也如数归还了所有展板。不过,警视厅还是做了不宜继续展览的决定,除非将他们认定的那部分“不适合展出”的内容撤掉。
市政厅的这个决定博得了岛津等人的喝彩。岛津也撰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朝日新闻》电子报上,称:“中国的辛亥革命,我们日本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孙中山先生在日本前后待了14次就是证明。为什么不多突出这样的事实呢?却要加入日本要‘吞并中国’这样容易引起误会的言语呢?而事实上,今天强大的中国已经拥有了航空母舰和空间站,并且在不断增强他们的军力,倒是对日本和东亚以及整个世界的和平带来了巨大的威胁!我们反倒应该对中国强硬起来!不应该轻易就示弱、忍让!”
这一事件使清田成了焦点。黄是跟几个人商量后,建议清田暂时不要继续举办展览了,拍摄的事也暂且放一放,免得激化矛盾;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提前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