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伍旭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9
|本章字节:972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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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掏出手机,拨了裴姗的电话。电话一下就拨通了。
“烦死了。”裴姗第一句话就说。
“怎么了?”大正怔了一下,以为裴姗烦他,“我哪儿做得不对了吗?”大正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啦。”裴姗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地击中大正的耳膜,又溜进心里,在胸腔激荡起空山幽谷般的回声。
“到底怎么烦了?”
“我是说写毕业论文呢。咦,正好,你熟悉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吧?我怎么读也读不下去,可指导老师喜欢,偏指定我写他的作品评析,你帮帮我吧!”其实,大正也不喜欢大江,可作为日本人,说不了解大江,没有读过大江的作品,或者说不出点东西来,脸面上无论如何挂不住,况且,是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呢!
“行啊!”大正满口允诺。
初时,大正想约裴姗去兆治酒楼。就两个人,让兆治酒楼的招待好好服务,还要有歌舞表演,大正很希望能准确地重温在日本时的感觉。裴姗说什么也不肯。“我忙着写论文呢,到那种地方怎么帮我嘛?”裴姗坚持让大正到华联大学来;而且,不能上裴姗的宿舍。
“为什么?”
“宿舍人太多。”裴姗说,实际上是她不愿意让同宿舍的同学知道她与大正的关系。最后,两人约在华联大学图书馆前开阔的草坪南面最东头的长椅边见面。
“真是有趣呀!万一那长椅被人占了呢?”大正心里想,自己不觉笑出声来。等赶到那儿时,果然,南面最东头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梳短发、穿米黄色长裙的女孩,椅边摞了几本书,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大书包。
居然是裴姗。
“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大正惊叹道。
“你是记人呢还是光记头发?”裴姗眼一睥睨。
“嘿嘿。”大正不自然地笑着,无言以对。最初,的确是因为裴姗的一头披肩发加上穿着和服的扮相、气质像美智子,名字也叫美智子,才使大正怦然心动的。现在,日本的美智子远在天边,中国的美智子也一下变为真正的裴姗,大正的心里搅起了波澜,好似打翻了五味瓶。
“快请坐吧,老师!”裴姗把书包拎起放到靠自己一侧的草坪上,又去拢那摞起的几本书,然后拍了拍椅面,对还站在一旁发愣的大正说道。
“你叫我什么,老师?”大正惊喜地问,霎时颇有扬扬自得之感,“长这么大头一次听人叫自己老师,感觉真是好啊!”大正半开玩笑地说道。
“老师可不是白叫的,你得释疑解惑才行。”裴姗说着翻开记得厚厚一本的笔记,又指了指椅子上的几本大江健三郎的日文原著问大正,“你喜欢大江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能获诺贝尔奖是我们大和民族的骄傲,我很崇拜他。不过,他的作品和态度,在我长大后,说心里话,却又是不怎么喜欢的。”
“为什么?”
“这或许是个人偏好吧。相比之下,我更欣赏川端康成,他的唯美的东西正像樱花一般,真是深入到我的骨髓里去了。”
“我也是。咦,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不少共同的爱好呢!”
“所以,我们才坐得这么近嘛!”大正说着往裴姗这边挪了挪身子,粗重而有力的鼻息令裴姗突然有耳热心跳的感觉。大正伸出手像要搂裴姗似的。
“别,别……”裴姗敏感地往后躲,大正的手自然地搭在了椅背上,反把裴姗闹了个红脸,“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你的那个朋友(指石井)说你在日本有一个女朋友也叫美智子,是吗?”
“……是的。”大正犹疑了几秒,点头承认。
“那我成了替身了?”
“不,不,那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
“你是你,她是她。她家和我家是多年的邻居,所以我们关系一直比较好。原本,要是我不来中国的话,或许关系会发展到那一层,可是后来就突然疏远了。”
“就因为你来了中国?”
“可以说是主要原因吧。”
“不可思议,没有道理。噢,我不该问你这许多的私事,真是抱歉!”
“你怎么理解这段话?”裴姗为了转移话题,硬是把主题扭了回来。她指的是大江健三郎在颁奖仪式上的讲演《我在暧昧的日本》里的一段话:
“我觉得,日本现在仍然持续着开国120年以来的现代化进程,正从根本上被置于暧昧的两极之间。而我,身为被刻上了伤口般深深印痕的家,就生活在这种暧昧之中。把国家和国人撕裂开来的这种强大而又锐利的暧昧,正在日本和日本人之间以多种形式表面化。日本的现代化,被定性为一味地向西欧模仿,然而,日本却位于亚洲,日本人也在坚定、持续地守护着传统文化。暧昧的进程,使得日本在亚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而面向西欧全方位开放的日本文化,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西欧的理解,或者至少可以说,理解被滞后了,遗留下了阴暗的一面。在亚洲,不仅在政治方面,就是在社会和文化方面,日本也越发处于孤立的境地。”
“你不觉得大江所说的暧昧,说出了日本这个国家,以及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国民的生存焦虑与尴尬吗?是不是你们日本人的心态写照?”裴姗直率地问。
大正不知何故,脸涨得通红,思忖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大江是从二战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核恐惧和残疾是他中最常见的主题,因此,你可以想见,他的观念和他的一样,有一种被外界胁迫下病态的情绪。是的,是近乎病态的东西。说他代表我们日本人的心态?根本代表不了。至多是有这么一点儿感受被家夸大了,推向了极端。他自己强调的是‘边缘性’、‘边缘文化’、‘边缘人’,他的观念也是边缘的,不是中心的。日本是暧昧的?笑话,日本从来就是日本,它从来就是鲜明的、富有个性的。就算以前有那么一点暧昧(在某些方面),到21世纪我们这一代,也早已不再暧昧。日本是世界的日本!或者,也可以说,日本不是美国的日本,不是欧洲的日本,而是亚洲的日本,是日本的日本!”大正越说嗓门越高。
裴姗从来没有见过大正如此慷慨激昂。裴姗还真有些被大正的一番豪言壮语感染了,眼角溢出了敬佩的神色。
“我们去看电影吧!”大正提议。在日本时,约美智子出来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电影院,就是咖啡馆。
“行,最近正放映一部美国的科幻大片,叫《末日》,听说挺刺激的,我们看去!”
于是,两人跑到海淀影剧院,正好下午4点40分有一场,裴姗买了两张票,两人进了影院,引座员领两人到情侣包厢。
“咦,怎么会是……”裴姗脸一红。
“你买的就是包厢的票嘛!”引座员白了裴姗一眼。原来,情急之中,裴姗并未认真看清楚有好几种票价。
昏暗中,大正很自然地伸手扶着裴姗的胳膊坐下,第一次两人坐得那么近,裴姗的鼻息里都能感到大正成熟男人独有的体味,心不觉咚咚使劲跳着。裴姗一动不动盯着银幕上频繁而剧烈切换的场景,脑子却全面“死机”。借着放映机投射出的光柱,大正偷偷瞟了裴姗一眼,与裴姗眼角闪烁而又浮动的余光两相遭遇,都即刻羞怯地闪到一旁,就像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
银幕上出现恢弘壮阔的场面——从太空中远眺太平洋,是那样地渺小、苍茫。接着,镜头忽地拉近,外星人乘坐的飞船张开巨嘴,将太平洋的海水从地球吸到太空,注入飞船体内。浩瀚的宇宙星际,一道无比壮美的水舌凌空而起,地球上霎时山崩地裂,高山痛苦地褶皱,江河惊悸地奔窜,无数的摩天大楼火柴盒般倾覆、漂荡。地球上的动物狼奔豕突,人类在巨大的灾祸面前脆弱得不如一片飞扬的纸片,不是被巨浪和倾倒的大厦压死,就是被狂奔的野兽踩死。
一个外星人跃出飞船,目视着这超感官的一幕。他巨大的面部特写突然出现在银幕上,占据了大半个空间,连脸上皮肤的纹理都像一棱棱的山梁,立体环幕的效果使裴姗不觉“嗷”的一声,本能地往大正怀里一躲。大正左手环搂着裴姗,右手紧紧握住裴姗的手。一股热力迅速透到裴姗的掌心。裴姗慌忙欠起身坐正,想抽回被大正握着的手,却没有抽动。大正目不斜视地盯着幕布,似乎很投入的样子。大正的左手因裴姗坐正了身子,只是搭在了裴姗的肩上。过了一会儿,裴姗觉得压得慌,又用手拿开了。
现在,只有大正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裴姗的左手,就那么一直握着,直到影片结束散场,两人站起来时,还那么握着。灯光骤然大亮,一对对依偎缱绻的情侣站起身,整理衣装往外走。裴姗不好意思连忙甩了几下手,竟然没甩掉。
“连在一起,分不开了。”大正笑嘻嘻地说。
“真是讨厌!”裴姗娇嗔地瞪了大正一眼。大正这才放开手。两人掌心都汗津津的,像汪了一层水。“嗳,你可真是坏透了!”裴姗说着。大正眼明手快,把一块纸巾递到了裴姗的手上。左手托着裴姗的右手,右手团着纸巾在裴姗的手心摩挲了几圈。
那一刻,大正的心恍若又回到了与美智子在东京银座光与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