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日航空最新型的客机舒适程度真是无与伦比，机上的服务也无可挑剔。美智子大方而自然地枕着清田的胳膊，飞机轻而均匀的发动机的声响宛如恬淡的催眠曲，在万仞高空和絮状云海的包裹中，美智子酣然入梦，直到机舱里响起空姐预报即将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播音时，她还舍不得睁开眼。

清田和美智子出了机场，黄是和管志强在出口处一脸期盼地等着。见到清田的亲热劲儿就别提了。黄是与清田拥抱完，又主动与美智子打招呼：“欢迎到中国来！”此前清田已多次向黄是提及山田教授、美智子，这次美智子提出与清田一起到中国，清田也提前跟黄是打了招呼，所以并不显得生分。这多少让美智子有些意外，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这时，日本凯宾公司北京办事处的专务弘井打着接人的标语四处寻找美智子，最后还是打了电话才找到，免不了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也扫了大家见面的气氛。美智子只好先跟弘井走了。好在美智子要在北京停留三个晚上，可以再抽时间相聚。美智子走时一脸无助的样子颇让人心怜，清田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了一丝酸楚。

不说黄是清田他们三人如何谈的工作，单说美智子抽空与大正、阿凡联系见面的事。

美智子先给大正打电话，大正显然没想到是美智子打来的，接听后明显感到惊诧乃至慌乱，话筒像被捂住似的，声音小得如蚊子叫，然后可能是到过道或者另一间屋子，大正兴奋的嗓音才强烈地挤进美智子的耳朵。

“是美智子吗？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打来电话！”大正激动得口音有些变了。

“我们是好朋友呀。我是想告诉你……”美智子灵机一动，话到嘴边，又将“我已在北京”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我是想告诉你，我已从欧洲回到日本了，有什么事可以用以前的通信方式联络。”

“噢，回到了日本，这趟欧洲之行可真不短啊。回来就好了，联系也方便了。我真希望能马上见到你。一定变化不小吧？”大正有些语无伦次。

美智子被大正一番热乎乎的话感染了，她停顿了一下，平抑住自己的心绪，轻声说：“有快半年没见面了吧，你好吗？”

“还好！”大正吸取了教训，绝口不提岛津，没有岛津两个字在中间作梗，两人原本是融洽的。

“你呢？回日本后做什么，继续攻读学位还是找事做了？”

“没最后定呢，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继续深造，可我厌恶了教科书，想先找个工作试试看吧，不适应的话再上学也不晚呀，你说呢？”

“我看这样挺好。你最近身体还好吗？有时想起来挺挂心的。”

“真的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美智子，我想，我们的关系能不能向更确定的方向发展？”

“怎么算确定的方向？恋人？夫妻？哈哈哈……大正君，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可怕的绳索呢！”美智子放声笑起来。

“你怀疑我的真心吗？美智子你听我说。”大正急于表白自己，“我是认真的。”

“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呢！”美智子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对大正这般炽烈的表白还是感到慰藉。

直到通话结束，美智子也没有透露自己身在北京的秘密。她希望给大正一个突然的惊喜。

犹豫了一会儿，美智子拨通了阿凡的电话。

“是你？”阿凡一下听出了美智子的声音，“你在哪？”他马上问道。

美智子说：“在东京的家里。”

“我还以为你来北京了呢，声音这么近。”阿凡的直觉令美智子吃惊，“什么时候回日本的？”

“也就一个来月吧！”

“都一个月了也没告诉一声。恐怕是……”阿凡不敢直说出后面的意思来，在美智子面前，总有一股莫名的控制不住的自卑情绪。阿凡联想到美智子临去欧洲时发来的email，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很抱歉，到中国来没有直接告诉你。”阿凡小心翼翼地赔不是。那封信的语气和情绪令阿凡无地自容，一想起来便颓丧得很。

“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吗，我们不是相处得不错吗！”

“你真这么想的？”

“当然，你不信？你可以亲自来看呀！”

“到哪儿？不会是在……”阿凡预感到什么。

“你想说什么？”美智子有意逗他。

“你不会是在北京吧！”阿凡断言道。

美智子一下憋不住，朗声笑起来，“还是你聪明，大正就不如你。”

“你给大正打电话了？”

“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嘛！”

阿凡没说什么，他对大正怀有复杂的心情，尤其是在与美智子有关的事情上。阿凡问清了美智子来中国的情况，知道美智子要在北京待上几天再去西安等地，最后从大连回国，也就是说时间真是很仓促。阿凡急切地想见到美智子，美智子也希望先见阿凡，然后再一起去见大正。

阿凡赶到新保利宾馆美智子的房间时，美智子已穿着一身外出的裙装在房间等着他。阿凡进了房间，一看美智子的这身装束有些纳闷。“怎么，要出去吗？”他以为两人在房间里显得更温馨些，或许关系可以真的有一个实质的飞跃。

美智子大约是看出了阿凡的心思，却不动声色，“瞧，我都准备好了，你一来就出门，叫上大正，还有清田，我们一起去逛北京的夜景。”

“清田？那个大陆去的？他也回北京了？”阿凡惊异不已。当他听美智子说是同机到的时，心情更是难以名状。

“你还记得大正临来中国时，我们四个人去岩坡温泉的情景吗？大家敞开胸襟，尽情唱呀、喊呀，将心底里所有的抑郁都挥发出来了似的。”

“可惜这里不是日本啊！”阿凡酸溜溜地说。

大正寓所在望京。阿凡带着美智子到楼下时，一看14楼西侧的窗口一片黑暗，不禁心存侥幸。最好大正不在家，这一晚就属于阿凡的了！

美智子跟在阿凡身后上了楼，美智子示意阿凡按门铃，并提醒说：“不要说我来了！”说着闪身躲到一旁，以免大正从猫眼里能窥见她。

电铃按了几下，没有什么动静。阿凡一下似乎来了精神，对美智子说大正好像不在家，要不我们先到酒吧去逛逛，等晚点再过来？可美智子满怀恶作剧的冲动，她实在想看到大正看到刚才打电话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是什么表情。于是又让阿凡长长地按了一段时间。

“谁呀，这么晚了还来烦人！”忽然，屋里传来大正愤懑的声音。

“是我，阿凡，有急事找！”

“阿凡？有急事为什么不打电话呀？”大正隔着房门说，似乎没有开门的意思。

美智子在一旁示意阿凡，阿凡只得硬着头皮说：“有很紧急的事，务必要现在通报。”

屋里停顿了半晌，终于说：“好吧，你等一下。”一会儿，大正穿着睡衣开了门，看到阿凡，满脸不高兴地问：“什么事非急着这时候来呢？”

阿凡身子闪到一旁，“你看谁来了？”话音未落，美智子如天使般从天而降，笑吟吟站到大正跟前。

那一刻，大正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挤出一句：“你……不是说……在东京的吗？”

“是啊，刚才在东京，现在到了北京，不欢迎呀！”美智子为她精心的导演而得意，“怎么，不让我们进屋坐坐？”

这一说，大正的脸色骤变，回头张望卧室的方向，神态极不自然。“请进。”嘴上这么说着，却魂不守舍，态度暧昧。

美智子身子一闪，灵巧地飘进了屋里：“让我参观参观大正君的寓所。”说着四下转悠开来。大正此时脸色变得煞白，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没什么好参观的，一会儿说先在客厅坐坐，自己去换件衣服。总之，神情极度紧张，嘴里像安了弹簧，不停地打颤。

“大正君不会生病了吧？”美智子近前去摸大正的额头。大正忙不迭闪到一边，不住地说：“没事！没事！”这可不像往常的大正。美智子疑窦顿生。阿凡也看出了些许苗头。“难道……”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如果真是那样，美智子发现了会怎么样呢？”阿凡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有意对美智子说：“看来我们今晚真不该来。大正君身体不舒服，我们扶他进卧室休息然后就走吧！”

“也好。”美智子附和道，两人便一左一右去挽大正。“卧室在哪里？”美智子问，两眼四下搜寻着。

“不用，不用。”大正更加惊慌，强力从两人中间挣脱出来，自己回到客厅的沙发旁，不自然地说，“坐这里会更舒服些，我们也好聊聊天。美智子，来，坐这里吧，给我们说说北欧之行吧。”说着，大正自己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美智子与阿凡互相对视一眼，大正异常的举止毫无疑问说明了什么。美智子走回客厅，对坐在沙发上举止狼狈的大正说：“不舒服别强撑着，我和阿凡还是先走吧，你好好睡上一觉，等你身体好了，我要是有时间的话再来看你。”说完招呼阿凡往外走。

“那也好。”大正机械地应答着，待他们走到门口，才稍缓过神儿，说，美智子：“哎，你还没说在北京能待几天，住哪呢。”

美智子侧目瞟了大正一眼：“我住在阿凡那儿。”阿凡没想到美智子会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

大正听了，猛地受了刺激似的，“住他那里，那怎么行！”他几乎咆哮道。

“别着急，等你病好了，我也可以搬来这里住呀！”美智子狡黠一笑，令大正哑口无言。美智子主动将大正的门关上，又说：“你就别送了，我们自己会走。”“我们”两字有意说得又准又重。

美智子拉上阿凡的手就向电梯间走，她以为大正会打开门追出来的，可是没有，大正居然如此绝情。在等电梯的几分钟里，大正完全有时间开门出来，可是没有！美智子倚在墙上，委屈袭上了她的心头。“不行。我大老远从日本过来看他，他连水都没让我喝一口，连送都不送，我得去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生‘病’了。”美智子边说边气冲冲折回头往大正的房间走。阿凡没想到美智子会动气，怕真的闹出什么不愉快，忙追在后头劝她。

还没等走到大正住的房间口，就听到屋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女的尖声责问道：“那女的是谁？为什么她一来你就突然来了个180度的转变。”

“她……不过是阿凡领来的人。我也不怎么认识。”这是大正吞吞吐吐的声音。

“什么，不怎么认识？还居然要我马上就走！”

“你不要胡猜了，我是……”大正一时无言以对，“哎！怎么会是这样！这可恶的阿凡，带美智子来都不事先来一个电话！”大正又懊恼又愤恨，然后是哗啦一阵物品砸落的响声。

美智子、阿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去敲门。门一下开了。原来刚才美智子带上门后，大正又打开刚要追出来，裴姗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于是发生了争执的一幕。

客厅沙发旁的低柜上原有一个江西景德镇的青瓷花瓶，现在破碎成无数的瓷片落了一地毯。两个女人四目相遇。对女人来说，仅此已足够说明一切了。

大正颓唐地一下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了头。阿凡自从认识大正以来，还从未看到大正如此狼狈和沮丧过。

美智子冷笑道：“就在一个小时前还在电话里希望确定关系的人，其实早已金屋藏娇了！你真是虚伪得让人恶心呀！”说完扭头冲出了房门。

“美智子，美智子！”大正慌忙追出门来，一下跟阿凡撞到一起。“走开，别挡我的路！”大正恶狠狠地朝阿凡嚷道。

“谁挡你的路了，你这伪君子！”阿凡按捺不住对大正的厌恶，久郁心中的怒气一下全发泄了出来，用力一推，大正一个趔趄，被顶到过道对面的墙上，狠狠撞了一下，跌坐到地上。

阿凡看都没看大正一眼，紧跟着美智子跨进了电梯。

大正愣愣地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他就那么席地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裴姗啜泣着拎着小皮箱径直跑向电梯，他也没有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