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晓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3:11
|本章字节:11306字
一九三五年秋,北京火车站。一列火车冒着蒸汽,缓缓地驶进来。
车厢里,同一个座位上,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军装,戴着黑色军帽的留学生,剑眉虎目,一脸英气,他是京西胭脂铺晁信义的第二个儿子晁承兴。另一个也穿着黑色学生军装,却没有戴帽子,留着齐肩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辫子,白净斯文,眼神忧郁,颇有气质。他是王记胭脂坊王家栋的儿子王长庚。
一百多年以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在生意上就是死对手,两家明争暗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七年前,晁承兴和王长庚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之后同时考入燕京大学,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一同留学日本,在异国他乡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晁承兴喜欢拳脚,好动。王长庚喜欢画画,喜静。晁承兴比王长庚大几个月。按道理,两个人不应该成为好朋友的,一是两家的世代积怨,再者就是两个人的性格不同。但是,两个人都是有知识的进步青年,他们的理念和上一辈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恰恰想修好两家的关系,所以才成为了好朋友。
当然,王长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喜欢晁承兴的妹妹晁冬雪,当时,晁冬雪在读高中……王长庚站在位置上,伸手从货架上取行李,上面行李塞得太多,他一取,一个小箱子就要往下掉。王长庚“小心”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晁承兴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把箱子接住了。
晁承兴把箱子放在脚边说:“我估计我小妹和常大哥会来接我,你这么多行李,你家应该有人来接你吧?”
王长庚点了点头说:“我姐姐说开车来接我!”
晁承兴笑了笑:“哎!回到京城,我们反倒不如在日本随便了!”
王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了一声:“再等一段时间,我们两家关系就好了。”
列车已经停稳,旅客们正在下车。晁承兴提了自己的两个皮箱,和王长庚说了声“再见”,便下了车。
站台上,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裙子、平底布鞋、齐耳短发、齐眉刘海、脸如白玉一般,一双大眼睛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年轻姑娘,扬了扬手,声音清脆得如珠坠银盘:“嗨!二哥,我在这里,二哥,我在这里!”
晁承兴抬头兴奋地道:“小妹!”
“承兴!”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凛凛一躯的汉子早抢到晁承兴的身边,一双大手接过了晁承兴手中的皮箱。
“家聚哥!”晁承兴和他拥抱了一下。他叫常家聚,常风的儿子,家传一身好武功,拳脚棍棒样样精通,最擅长使一把鬼头刀。十多年前,就来到晁家当保镖,有时候和晁信义送货、采购原料,曾几次杀退过强盗。晁承兴和常家聚脾气相投,话能说到一处,晁承兴的拳脚都是常家聚教的。
“好小子,身体壮了许多。”常家聚用拳头擂了一下晁承兴的胸膛。晁承兴哈哈一笑:“家聚哥,晚上我们得好好切磋一下了!”晁承兴几步跑到小妹晁冬雪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晁冬雪的腰,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周。晁冬雪如一只轻盈的燕子,优美地旋转了一圈。晁承兴把她放在地上。
晁冬雪迫切地问:“二哥,你一个人回来的呀?怎么没有带一个嫂子回来?”一边说,一边却往火车门口望去。
晁承兴没有在意,道:“天下未定,何以为家,你要等嫂子,还得要几年呢!对了,你现在读什么大学了?”
晁冬雪笑吟吟地说:“北平师范大学。”晁承兴道:“好呀!”
常家聚提着两口箱子一边招呼黄包车,一边说:“快点回去吧,一家人都等着呢。”
不远处,停着一辆福特小轿车,车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西装。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纤细,丹凤眼,柳叶眉,穿着大红旗袍、高跟鞋,花枝招展。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晁承兴兄妹,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知羞耻,成何体统!”
“大小姐,看到少爷了。”旁边穿西装的人喊了起来。
“快去接少爷呀!”花枝招展的女人道,“王小三,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没见少爷拿着那么多行李?快去接他啊。”
这个女人正是王家栋的女儿王胭脂,结过婚,有一个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因为是招赘王家,孩子跟王家姓。但她丈夫几年前病死,王胭脂没有另外再招赘。
王小三是王家的司机。王小三忙跑过去接王长庚的箱子。王长庚的目光一直跟着晁冬雪,晁冬雪已经上了一辆黄包车,但她扭过头来,对他含情脉脉一笑……王家,放了一通鞭炮,欢迎王长庚学成归来,之后摆了几桌筵席,工人们在偏厅,主人一家在正厅。偏厅有满满两桌,工人们猜拳行令,热闹非凡。正厅却清冷了许多,一张桌子才六个人,主位上坐着胡须花白、干瘦、颧骨高高突出、眼睛深深下陷的王家栋。左边坐着王长庚,右边坐着王胭脂和她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对面坐着周氏和黑妞。王家栋的大房夫人李氏已经死了。
王长庚归来,一家人非常高兴,王家栋喝了几杯,黑瘦的脸上有了红光,他放下酒杯,长长地送了一口气:“长庚呀,父亲等这一天已经二十四年了,父亲老了,王家该你来撑了……”
王长庚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父亲,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喜欢画画,不喜欢做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我一窍不通,还是让姐姐打理……”
王胭脂满意地看了弟弟一眼,又焦急地看着父亲。王家栋捻着稀疏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长庚,你以前不喜欢做生意,父亲也没有逼你,但是,早晚你要参与家中的生意,你要多跟你姐姐学习。”王长庚点了点头。
王家栋继续道:“现在说的重点不是生意,而是你的婚姻大事,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该结婚生子,为王家传宗接代了!”
周氏忙道:“长庚啊,你父亲已经给你看好了,京西百货行金掌柜家的闺女金小姐,年方二十,刚刚从学校毕业,漂亮能干、知书达理,和你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周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长庚已经惊叫了起来:“不行。”“怎么不行?”王家栋、周氏、王胭脂一齐问道,只有黑妞自顾大吃大喝。王长庚脸上一红,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才道:“父亲,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想应该慎重。”
王家栋奇怪地道:“怎么不慎重了?京西百货行是大商家,和我王记胭脂坊是门当户对,金家姑娘端正秀丽,又是读过新学的人,和你正般配呢!”
王长庚张口结舌。
周氏问:“长庚,是不是你有心仪的姑娘,你说出来,二娘帮你提亲。可你这几年不都在国外吗?就是有一个姑娘,都三四年了,人家还没出嫁吗?”
王长庚一张脸涨得通红:“这个……这个……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了,婚姻应该自己做主。”
王家栋脸上勃然变色,拍桌子而起:“什么?你要自己做主?这个家谁说了算,难道你翅膀硬了,就要飞了吗?”
王长庚忙道:“父亲,您别生气呀!您坐下。我是说,结婚是大事,怎么也得先见见面,熟悉熟悉,以后才有感情呀!”
王家栋愤愤地坐了下去:“感情?我和你大娘、二娘,两个三娘……不都这么过来的吗?还不过了一辈子?你是王家的人,姓了王就得结婚,多给王家生些儿女。”
王长庚连连点头:“父亲放心,婚是一定要结的,孩子也要生的,我刚从日本回来,也要休息一下嘛!”
王家栋看他态度好,气也就消了大半,叹息了一声:“长庚啊!父亲不是逼你,而是着急呀!当初,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想法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老是和你爷爷作对,老觉得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现在,我知道我错了,现在我后悔啊。我们王家,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人怎么行?儿子啊,你不能再走我的老路啊。”
一说这,王家栋自己就急了:“我就不明白了,他只讨一房太太,生了那么多,为什么我讨了四房太太却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天不佑王家呀!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周氏知道他一说这些就伤心,忙站起来走到王家栋身后,劝道:“老爷,你别担心了,长庚会处理好这个事情的。长庚人生得端正,又喝过洋墨水,想嫁他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呢!你就等着儿孙满堂吧!”
周氏给王长庚使眼色,王长庚恭恭敬敬地说:“父亲放心,我……会尽快结婚。”
王家栋不容置疑,狠狠地挥了挥手说:“我明年一定要抱孙子!”王长庚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京西胭脂铺。偏厅摆了四桌,工人们吃饭喝酒。
正厅一张大圆桌子,坐了满满一桌子人,主位上是腰板挺直、穿着绸缎马褂、一身富态的晁信义和妻子张淑梅。晁信义的右手边,依次是他的大儿子晁承志,三十多岁,精明能干,穿着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领结。另外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粗眉大眼、忠厚老实、不善言语的王连旺。
王连旺是王玉堂的独子,王玉堂和晁信义情如兄弟,十七年前,王玉堂夫妻相继去世。晁信义对王连旺视若亲生儿子一般,后来更把大女儿晁迎春嫁给他。王连旺在北平没有什么亲人,入赘到了晁家。
王连旺的身边是晁承兴和常家聚。张淑梅的旁边依次是大儿媳妇刘玉芬和两个孙子,一个十岁的孙子晁佳威,一个八岁的孙女晁佳宜。大女儿晁迎春和她的两个孩子晁佳美、晁佳豪。王连旺是入赘到晁家,所以孩子都姓晁。再旁边就是晁冬雪和花红蓝。
花红蓝的身份是晁灵珊的养女,也就是晁承志、晁承兴的姑姑。常家聚是常风的儿子,他是以父亲常风和晁信义是结义兄弟的关系,称呼晁信义为叔父,张淑梅婶娘。他比晁承志、王连旺都大,所以,他们都称他为家聚哥。
在京西胭脂铺,只有晁信义和花红蓝知道常家聚的真实身份,但两个人都不敢说出来。
今天欢迎晁承兴留学归来,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吃喝一阵之后,晁信义放下手中的酒杯,严肃地道:“今天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情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桌子上立刻静了下来。
晁信义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过桌子边的每一个人,才道:“从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掌柜的那一天,到今天,差不多三十五年了,其中辉煌了十五年,平稳了十年,而最后十年,京西胭脂铺应该在滑坡,前几天我核算了一下账目,发现这半年几乎没有赚。”
“啊……”晁迎春惊讶地道,“父亲,我看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并不差多少,为什么会这样呢?”
晁承志脸色微微一变,他的手一颤,放在面前的筷子就跌在地上,他忙弯腰下去捡,并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水,这才抬起头,有些慌乱地说:“现在物价在涨,我们的产品质量要求比较高,成本偏大,市场竞争又激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慌乱地看了父亲一眼。晁信义微微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现在的生意大不如以前,我们的对手越来越多,松下妆品这十几年的发展极其迅速,现在的人,很迷信洋东西,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反倒失去了信任。”
晁承志说:“一个松下妆品倒也罢了。这些年,王记胭脂铺的发展非常快。和我们搞恶性竞争。我们在哪里开分店,他们也在哪里开。”
晁承兴忙说:“松下妆品大敌当前,我们再和王记胭脂坊恶性竞争,那不是两面受敌?这个策略,有点问题。”
晁承志立即说:“你懂什么?商场如战场,你不和别人争,别人会和你争。我们晁家和王家斗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斗,我们早被他们打垮了。”
晁承兴说:“我听说,松下妆品进入中国的时候,其实规模很小。会不会是我们和王家恶性竞争,反倒给了松下妆品机会?”
“不懂就别乱说。”晁承志道,“松下妆品这些年之所以发展得快,是因为人家有先进的技术,加上国民革命开始,大家都担心世道会乱起来,所以采取了收缩政策。松下妆品却赌国民革命会赢,而且中华民国建立后,肯定会开放对外贸易,所以提前布局。”
“商场如战场,这话是对的。”晁信义说,“不过,在这个战场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然,为谁而战,和谁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晁承志立即接过话头,道:“听到没有?松下妆品不仅从来不和我们斗,还和我们做生意。相反,王家和我们斗了一两百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难道还不清楚?”
晁承兴和晁冬雪本是挨在一起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王连旺和常家聚一言不发。
晁信义继续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事了。昨天,有一个美国商人,名叫史密斯,来拜访过我,他说愿意出资五十万美金,和京西胭脂铺联合办一个更大的妆品厂,双方各占一半的股份,你们说说,如何呀?”
“好呀!”晁承兴和晁冬雪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怎么好?”晁信义微微一怔,问道。
晁承兴眉飞色舞道:“父亲,美国科技发达,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代,而我们国家的工业发展才刚刚起步,两者的差距非常大。如果我们和美国商人合资办厂,利用美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科学配方,不仅产品的产量大大提高,质量也会提高,成本还会大大下降。而且,我们还可以和史密斯约定,由他负责将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我们就可以迅速成为一家国际企业。”
晁信义微微皱着眉头。
晁承兴继续说下去:“现在是新时代了,什么都在发展,应该顺应时代潮流,改变思想,不能抱残守缺。比如我们国家,就因为落后,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领了。同样的道理,京西胭脂铺如果不改进,迟早有一天,会与比我们先进、强大的公司竞争。那个时候,就完全没有退路了……”
晁冬雪喝彩道:“二哥说得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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