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本章字节:4770字
连上大学,到后来的定居,与太原的关系,断断续续,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
我是一九六五年秋天,上了山西大学来到太原的。如今回想起来,初来太原,印象最深的是太原的吃食。
真是老了,思想退化了,品位也退化了,写篇谈太原几十年变迁的文章,要在过去,不说像杨子荣先生那样,“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群楼了,怎么也应当像杜子美老先生那样,来上句“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俯在阳台的塑钢窗前,假意感慨一番,断不会一下笔,就落在吃食上。
我是晋南人,高中是在运城上的,饮食习惯与一河之隔的陕西相似,爱吃的是白面蒸馍,爱喝的是绿豆面汤注意,不是绿豆米汤。大学的学生灶上,有几样饭食,几乎是我无法容忍的,一是早饭有时有咸菜,有时没有,茴子白剁吧剁吧撒些盐就是咸菜;再就是,窝窝头面粉之粗糙,直可比包谷糁子;第三就是面条了,没来太原,就知道太原的刀削面有名,可我们灶上的面条,不是刀削面也还罢了,毕竟那是费功夫的做法,该叫拨面吧,又粗又硬,偶尔遇上一根,咬在嘴里,就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了。
学生里,我要算是富裕的,很快就找到了解馋的门径。办法之一是,星期天去市里打牙祭去。先是闲转,找有特色的饭店,比如海子边一家削面店,开化市后面一家莜面店,桥头街的羊肉包子店,都去过。吃的最多的,还是刀削炸酱面,一次两碗,中午吃了可以管到第二天早上。后来摸索出一种更好的吃法,就是,要一碟过油肉三毛,再来两碗白皮面一两三分,一碗三两,第一碗是肉搅到面里,第二碗是面倒进肉盘子里,一点油水也不落。有时吃得太饱,不坐电车了,十几里路,晃晃悠悠就到了。
吃饱喝足面汤管够,长街信步,那感觉真是好极了。五一广场到大营盘,还有街道模样,再往南,除了二营盘有两三家工厂,坞城路有几家商店外,一路上两边全是庄稼地。路上有汽车有马车,夏天能闻到沤热的牲口粪味,田里有庄稼有野草,秋天能嗅到苦涩的荒草气息,冬天则是一片萧瑟,如同鲁迅笔下江南的旷野。这是当年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当然是跟眼下的城市景观相比,彼时的太原市,像是个衣着朴素,面容清秀,娇羞可人的村姑。
是比喻,也是真事。景色一眼就可以瞥尽,剩下的时间,就是看姑娘了。那时正年轻,走在街上,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地走路,一双三角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面还装作悠闲的样子,似乎在欣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似的。应当说,那时的姑娘,若遇见个漂亮的,那是真的漂亮,粉白的脸儿,黑亮的眼儿,脚下没有高跟鞋,却像是安了弹簧似的,走起来,胸前一颤一颤的,你能想象那素净的衬衣、夹衣或是棉衣里面,是怎样一个欢蹦乱跳又欢天喜地的情景。
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假正经,或是一个土包子,只能欣赏村姑的神态与姿色,那时的城市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也没有什么红墙绿瓦,就比作村姑且愿意与之亲近,不,以女色而论,较之村姑,我更喜欢艳妇。
经过近十几二十年的超常规发展,如今的太原,直可说是一个艳妇了。
不说别处了,就说汾河吧。过去的汾河,是一曲细流,你可以与之对唱,“汾河流水哗啦啦”,也可以与之凝视,与之耳语,叽叽咕咕,不觉聒噪;过去的汾河滩,是草丛,是野地,是狐兔出没的场所,你可以与孩子一起放风筝,也可以与情人一起捉迷藏。现在,短短的一截河面上,这个桥,那个桥,新建的,改建的,一个一个又一个,白天还可以装模作样,学学杜牧,来上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到了晚上,那烈焰腾空,恍如白昼的气势,只会让你心惊让你胆怯。骤然间,就说这是上海的外滩,广州的珠江岸边,甚至香港的维多利亚海湾,也会啊一声,将错就错认领了去。
这是整体的感觉,最为动人的,还是那些行走在街道上,游弋在商场里的美妇们。这才是城市的光鲜的景观,也可说是城市的永恒的精灵。一个城市的品位,以至荣宠,全系于此辈一身。
太原是内陆城市,无海洋之利,亦无舟楫之便,与北京的距离,自从动车现在已经是高铁了开通以来,骤然间缩短了许多,同样的五百公里,过去是十个小时快车,现在是三个小时,等于实际距离缩小了十分之七,五百公里成了一百五十公里。说是融入大北京经济圈亦不为过。然而,我常提醒从事经济工作的朋友,太原与北京之间,还有一个距离,向被忽视,那就是纵向的距离,或者说是立体的距离。北京海拔五十米,太原海拔八百米,这中间的七百五十米,是再快的高铁也难以瞬间抵达的。
然而,因了交通的大为改观,太原这个刚刚装扮起来的村姑,脸上的雪花膏还没有抹匀,就一头扑进汹涌的商业大潮里了。乌金变黄金,村姑成艳妇,自以为香艳无比,自以为光彩夺人,什么京上广,什么高富帅,先人们“马头指处即长城”,今日娘儿们要来他个“足尖指处即舞厅”。千万别说我这是仇富,贫穷从来不关乎道德,奢华也难说是什么罪恶。各有泾渭,也各有职司。
不说富妇们的事了,且看寻常妇道人家,一入冬,满街的裘皮大衣,长筒皮靴,夏天还没来,又是满街的短裙薄纱,墨镜洋伞。其动作之迅捷凌厉,步调之整齐划一,极不恭敬地,就让我想起东邻那个刚刚进行了核试验的社字头的小国,女兵们在金氏广场上甩开双臂,踢出皮靴,挺胸迈进的方队。
感慨,叹息,无济于事;剖析,反思,或许能有所补益。仰望巍巍的高楼,俯察飘飘的裙裾,我这酸腐的文士,忍不住作想,什么时候,这个时尚的艳妇,有着村姑般清纯的,带几分羞怯的神色,这迅疾变幻着的美人,有着永不变幻的心态,那么,我们这个城市就是真正的成熟,真正的文明了吧?
明知尚需时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再等待。
因为,这是我的城市,是我必将终老是乡的地方。
小说。